离了乌衣巷,王悦之并未即刻出城。他如一抹幽影,穿行在建康沉寂的坊曲之间,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城东南一座香火稀少的古观——青羊观。
此观观主清虚子,早年曾受王家恩惠,与王靖之有数十年的交情,更是一位鲜为人知的医道高手,尤精于解毒化瘀。
观内丹房,灯烛如豆,药香弥漫。
清虚子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凝神为王悦之诊脉。他指尖微凉,搭在王悦之腕间,眉头越蹙越紧,良久,方缓缓收回手,长叹一声。
“好阴毒的手段!”清虚子声音低沉,“此巫蛊之毒诡谲,非单一草木金石之毒,似融合多种罕见毒物,更掺入了能引动人心悸、产生幻象的迷药成分。毒性已深缠经脉,尤以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为甚,故尔常有心痛、惊悸、幻视幻听之症。体外瘀斑,乃是毒性外发之象。”
他看向王悦之,目光锐利:“寻常药石,只能暂缓其表,难除其根。王司徒信中言,你欲往山阴寻《黄庭》真意以自疗?”
“正是。”王悦之颔首,“家父与晚生皆以为,此毒旨在毁人心神,乱人道基。或唯有从心神根本处着手,内外兼修,方能化解。”
清虚子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黄庭》所言‘心神丹元’,‘肺神皓华’,‘肝神龙烟’…乃是以神驭气,以气养身的无上法门。若真能领悟其中‘存思内观’、‘炼神还虚’之妙,固本培元,令自身正气充盈,则邪毒自然无以依附。药理可为辅,心法方为主。此路,或可一试。”
他起身,从一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郑重递给王悦之:“此乃老道以百年茯苓辅以数味清心宁神之药炼制的‘净心丹’,虽不能解毒,但或可在你心神激荡、毒性猛烈发作时,助你稳住灵台,不至彻底迷失。慎用。”
王悦之接过,只觉入手微温,知是珍贵之物,深深一揖:“多谢道长赐药!”
“不必言谢。”清虚子摆摆手,神色凝重,“建康已成是非漩涡,阮佃夫缇骑四出,眼线遍布。你此行南下,路途艰险。老夫有一计,或可助你安然离去。”言罢,又从怀中取出一封黄麻书信,“此信为谢道友所留,嘱你依其信中所言谨慎行事”。王悦之接过书信,拜谢不提。
翌日黄昏,建康水门即将关闭之际,一艘看似寻常的运柴船缓缓驶出。船底暗格之中,王悦之蜷身其中,手持隐真符将气息敛至极致,唯有怀中《黄庭经》真迹的微凉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宁静。
船只沿秦淮河入长江,继而折向东南,进入江南运河。水波荡漾,舟楫劳顿,王悦之于逼仄黑暗中,默诵《黄庭》,尝试以经中所载法门调息凝神,对抗不时袭来的心痛与眩晕。外界水流声、船夫吆喝声、乃至夜间莫名的呜咽风声,皆化为他磨砺心神的境缘。
数日后,船只抵达吴郡(今苏州)附近的一处僻静码头。王悦之依照清虚子嘱咐,于夜深人静时悄然离船,如同一滴水汇入茫茫夜色。
他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青衿,扮作游学书生,背负书笈,踏上了前往会稽的陆路。
时值秋日,江南水乡别有一番萧瑟景致。稻田已收割殆尽,露出斑驳的土地,远处山色层林尽染。沿途时见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流民,皆是因建康政局动荡、地方官吏盘剥而失去家园的百姓。亦有快马加鞭的信使疾驰而过,扬起阵阵尘土,带来远方战事将起的紧张气息。
这一日,行至一片丘陵地带,天色骤变,乌云压顶,暴雨倾盆而下。王悦之疾行数里,方见前方山脚下有一处荒废的古驿亭,忙快步赶去避雨。
亭中已先有一人。只见那人身着打着补丁的麻布短褐,身形瘦削,似是个寒门学子,正就着昏暗的天光,聚精会神地在沙地上以树枝划写着什么,身旁放着一个破旧的行囊和一把油纸伞。
王悦之进亭时,那人警觉地抬头,迅速用脚抹平了沙地上的痕迹。四目相对,王悦之见对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眼神清澈而警惕。
“打扰兄台了。”王悦之拱手施礼,声音因久未言语而略显沙哑。
那少年见他也是读书人打扮,神色稍缓,回了一礼:“不妨,这亭子本就是无主之地。雨大,兄台快请进来。”
王悦之放下书笈,整理湿衣。目光扫过少年行囊中露出的几卷书册,似是《九章算术》之类,不由心中微动。
暴雨如注,敲打着亭顶破瓦,噼啪作响。两人一时无话。
为打破沉寂,王悦之随口问道:“观兄台行色,似是远行?不知欲往何方?”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听闻会稽郡治山阴县正在招募精通文书算学的吏员,在下想去碰碰运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家中田薄,难以维持,只好出来寻个出路,总好过饿死。”
王悦之闻言,想起沿途所见流民,心中恻然。寒门子弟求学立业之艰难,他素有耳闻,今日亲见,更觉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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