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
不是那种新鲜铁器被雨淋过的薄脆腥气,是陈年老锈,混着旧港区特有的咸湿海风,像块泡透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堵在鼻尖。林溪捏着热风笔的手顿了顿,笔尖那道近乎无形的热流差点偏了方向 —— 好在多年的本能让她及时稳住,0.1毫米宽的冲线边缘,鱼鳔胶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收紧。
她松了口气,额前那缕碎发又滑下来,沾在鼻尖上。抬手抿到耳后时,指腹蹭过耳廓,带着丁腈手套特有的微凉触感。工作台上方的修复灯把光聚成一小团,刚好罩住那只宋代青瓷莲瓣碗,釉色在光柱里泛着冷白,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裂纹在底下蜿蜒,活像条冻僵的细蛇。
工作室里的味道能盖过那股铁锈味。老楠木博古架被岁月泡得发沉,一呼吸就能尝到木头里的油脂香;大漆调在碟子里,辛涩气混着陈年宣纸的干燥味漫过来,还有那些堆在角落的旧物 —— 晚清珐琅彩鼻烟壶的褪色胭脂红,商周青铜残片上绿锈的土腥,甚至连待修的民国粉彩碟,都带着点厨房油烟的烟火气。
这些味道缠在一起,成了林溪的铠甲。
她低头盯着莲瓣碗的断口,热风笔的温度透过瓷片传过来,带着种古老的凉。左手钳子夹着的碎瓷边缘锋利,像片小刀片,八百年前烧窑工留下的指痕还隐约在釉下,和她现在的指纹隔着时光相抵。修复这活儿,说白了就是跟时间拔河,把碎成渣的过去一点点拼回去,拼的时候得屏住气,连心跳都得放轻,不然那点刚粘好的胶,可能就顺着裂纹跑了。
墙角的体视显微镜亮着,旁边码着的矿物粉像堆碎星星。窗台上的绿萝疯长,叶子垂到工作台边,林溪刚才低头时,发梢蹭到了叶片上的水珠,凉丝丝的。
笃笃。
敲门声很轻,像怕惊着什么。林溪把热风笔放到防滑架上,转身时,看见周教授站在门口。老头头发白得像堆雪,穿件深蓝色对襟衫,手里捧着个硬纸盒,手指关节都在发紧。
“林师傅,又来麻烦你。” 周教授的声音带着点颤,眼睛先瞟了眼工作台上的莲瓣碗,喉结动了动,“这手艺…… 真是神了。”
林溪摘下手套,露出指节上那圈薄茧 —— 那是常年握砑子磨出来的。她往旁边的明式圈椅偏了偏头,自己拉过方凳坐下,凳子腿在木地板上蹭出点轻响。“周教授坐,分内事。”
“你看那边,” 他手指往更远处戳,蓝汪汪的施工围挡圈着好大一片地,打桩机的 “咚咚” 声隐约飘过来,像闷雷,“远洋国际搞的,填海造陆,说要建新物流枢纽。”周教授没坐,捧着盒子走到窗边。从二楼往下看,能瞅见几栋老居民楼的灰顶,再远些,旧港区的龙门吊像些锈透了的骨头架子,杵在午后的太阳底下。老头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像块石头,砸在空气里都发闷。
林溪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围挡后面的吊塔在动,像些钢铁巨人在弯腰。资本这东西,向来跟推土机似的,轰隆隆碾过城市的老骨头,连点渣都不剩下。
“填进去的不只是海啊,” 周教授的声音低了下去,白头发垂在额前,“我家祖坟就在那底下。通知说要迁,钱给得不少,可……”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手背上的老年斑看得清楚,“人没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得埋在钢筋水泥里,冷冰冰的。”
林溪没接话。她修复过不少陪葬品,那些陶罐上的指纹,铜器里的残灰,都是念想。可念想这东西,在推土机面前,脆得像片薄瓷。
“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往前走。” 她缓了缓,声音比刚才软了点,“您带的东西?”
周教授这才回过神,赶紧把盒子往工作台上放,垫着块干净绒布。打开时,林溪看见里面躺着只斗彩小罐,清中期的款,口沿崩了好几块,罐身裂得像蜘蛛网,上面的缠枝莲被污垢糊着,红的绿的都发乌,跟块脏石头似的。
“家父早年收的,扔在老宅库房,” 周教授小心翼翼捧出来,手都在抖,“清理遗物时翻出来,想着…… 或许你能救救它?”
林溪重新戴上手套,指尖触到釉面时,那冰凉顺着神经往心里钻。她捏着放大镜凑近,看那些裂纹的走向 —— 还好,没碎成齑粉,碎片基本都在。彩釉也还行,污垢底下能瞅见点鲜亮的底色。
“能修。” 她抬眼,语气定得很,“彩釉清理后能亮回来,胎骨碎得厉害,但能拼。就是得费点时间。”
周教授的脸一下子松了,皱纹里都透出点笑来。“太好了!多费点时间没事,你慢慢弄,稳妥最重要。” 他从兜里掏出个厚信封,放在桌上时发出点闷响,“定金,规矩我懂。”
林溪点点头,把小罐放进旁边的防震盒里。“初步方案出来,我联系您来看。”
送走周教授,工作室又静了下来。窗外的打桩声远了点,铁锈味却好像更浓了,混着点海腥气,黏在皮肤上。林溪坐回工作台前,拿起玛瑙砑子 —— 这东西温润得很,磨得光溜溜的弧面贴着瓷碗的断口,一下下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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