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料理完江南世家的暗线余孽，扬州都督府的檐角还滴着昨夜的雨珠，李世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正想趴在案上眯一刻钟。
连日来，江淮的雨就没歇过。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溅起的水雾，裹着湿冷的风，往窗缝里钻。府里的铜炉早熄了火，案上的茶水凉透，李世民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摊开的邗沟水势图上。
图上的朱砂标记，密密麻麻。沿着邗沟一线，红得刺眼。有些地方，朱砂叠着朱砂，黑红黑红的，像渗了血。
“这雨再下，怕是要出乱子。”李世民低声嘀咕，指尖在“中段堤坝”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去年刚拨了十万两白银加固，工部的折子写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固若金汤，百年不溃”。现在回想，那折子上的墨，怕比这水势图的朱砂还黑。
他正思忖着，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亲兵撞开了门，浑身湿透，甲胄上的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在门槛边积了个小水洼。小子跑得太急，进门时还摔了个趔趄，手里的急报差点飞出去。
“都督！都督！”亲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滚带爬扑到案前，“邗沟……邗沟中段堤坝塌了！”
李世民的心猛地一沉。
“缺口多大？”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三……三丈宽！”亲兵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哭腔，“浊浪直接卷下去了，下游三县，全淹了！”
“啪！”李世民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两点。
眼底掠过一丝惊色，却没乱了阵脚。他太清楚，这时候乱了，底下的人就全慌了。
“玄甲！”李世民扬声喊。
守在门外的亲兵应声递过铠甲。玄甲冰冷，带着雨气，李世民利落地往身上套。肩甲的搭扣硌得慌，他随手扯了扯，沉声道：“点五百精锐骑兵，随我驰援灾区！”
顿了顿，又补充：“再传我将令，命附近州府，即刻调拨粮草帐篷，半个时辰内，必须装车发往下游！延误者，军法处置！”
“是！”亲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又冲进雨幕。
府外的马蹄声急促响起。李世民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通体乌黑的战马长嘶一声，破开雨帘，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身后的五百精锐，紧随其后。马蹄踏过积水的街道，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惊得路边躲雨的摊贩一阵惊呼。
雨更大了。
风裹着雨丝，抽在脸上生疼。李世民眯着眼，盯着前方模糊的路。沿途的景象，惨得让人揪心。
往日炊烟袅袅的村落，如今成了一片泽国。浑浊的洪水裹着泥沙，冲垮了屋舍，卷走了牲畜。水面上漂着门板、桌椅，还有几只翻了肚的鸡鸭。偶尔能看到几根房梁，上面挂着残破的布帘，在风雨里晃悠，像招魂幡。
灾民们扶老携幼，在齐腰深的水里艰难跋涉。老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呼救声，混杂在一起，被雨声吞没，却又一声声撞在李世民的心上。
他勒住马缰，正要吩咐兵士分些干粮出来，旁边的骑兵突然高声呼喊：“都督！快看前面渡口！”
李世民抬眼望去。
渡口处，乱作一团。
数十艘渡船泊在岸边，却没一个兵士组织登船。反而有一艘小船，正偷偷摸摸地往河心划。船头上，几个穿着兵甲的人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襟里。
那是负责渡口灾民转移的守将！
李世民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好啊，这边百姓泡在水里哭爹喊娘，那边守将倒会享福，竟带着亲兵弃城而逃！
“懦夫！”李世民怒喝一声，抬手就抽出了腰间的长弓。
他的箭术，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准。弓弦一响，利箭破空而去，“嗖”地一声，精准地射穿了那守将的发髻。
箭羽带着劲道，将守将的头发扯散，乌黑的发丝乱飞。
守将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一声，瘫软在船板上，差点掉进水里。他抖着手指着岸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船晃了晃，停在河心不敢动了。
李世民策马冲到渡口边，翻身下马。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打湿了玄甲，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厉声喝道：“擅退者，斩！本都督在此，尔等慌什么！”
这话像惊雷，炸在渡口所有人的耳边。
原本哭哭啼啼的灾民，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兵士，也慢慢站直了身子。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灾民，沉声道：“凡青壮者，随我去堵缺口！老弱妇孺，先往高处暂避！朝廷的粮草，半个时辰内必到！谁也饿不着！”
说着，他瞥见身边兵士手里的铁锹，一把夺了过来，扛在肩上。铁锹头还沾着泥，硌得肩膀生疼，他却浑不在意，大步朝着溃堤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喊：“都督，您的靴子！”
李世民低头一看，乐了。
方才下马太急，一只靴子陷进了泥里，现在脚上只穿着一只黑靴，另一只脚光着，沾了满脚的泥点子，活像戏台上踩了高跷的丑角。
亲兵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赶紧递上备用的靴子。
李世民抬脚蹬上，自嘲道：“看来本都督今日，是要光着脚堵洪水了。”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紧绷着脸的兵士，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气氛，竟缓和了几分。
雨还在下。
浊浪还在咆哮。
李世民扛着铁锹，大步走在最前面。身后的青壮灾民，越聚越多，铁锹、锄头、扁担，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他望着那道吞噬一切的缺口，看着远处被淹没的万顷良田，眼底的笑意渐渐褪去，寒意越来越浓。
这场暴雨虽大，但邗沟堤坝是去年刚加固过的。就算水位超限，也绝不可能塌得这么彻底。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坝基的泥土。泥土里，竟掺着一丝细碎的、带着焦味的木屑。
李世民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而且这猫腻，怕是比这邗沟的洪水，还要汹涌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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