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诚顺势望去,只见那碑上依稀刻着几行小字,什么“秋风”、“寒蝉”、“白露”,确是几分萧索之意。
“此碑乃是前朝一位雅士所立,后故居几经易主,此物便被废弃于此。”
郑思凝负手而立,学着文人的模样,感慨道,“世人只爱那泼天富贵,又有几人,能懂这‘穷途末路’的真正风骨?”
她这话说得极妙。
既是借着这残碑,抒发了自己“曲高和寡”的清高,又是不动声色地,将“富贵”与“风骨”对立了起来,分明是在试探秋诚的态度。
更深一层的,便是在暗暗点出她自己——她郑思凝,便是这块无人赏识的“残碑”,而柳家那等,不过是正堂上那匠气十足的“仿品”。
秋诚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她这弦外之音。
他心中暗笑,这郑家小姐,当真是个妙人。
比起柳清沅那等只知脸红心跳的小白兔,此人......才更像一个棋手。
他也不急着接话,只是走上前,装作细细辨认那碑上的字迹,口中却淡淡道:“郑兄此言,未免偏颇。”
“哦?”郑思凝一愣,没想到他竟会反驳。
秋诚负手立于碑前,那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富贵也好,风骨也罢,皆是皮相。”他声音平淡,却如那古井之水,深不见底,“《三都赋》也好,这《咏怀诗》也罢,皆是先生所作。”
“世人爱富贵,便去捧那《三都赋》,亦无可厚非;郑兄爱风骨,故而独怜这块残碑,亦是人之常情。”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进了郑思凝那双故作镇定的眸子里。
“只是在秋某看来......”他微微一笑,“能写出《三都赋》之人,未必便没有风骨。而守着这块残碑之人,也未必......就不羡慕那‘洛阳纸贵’。”
“郑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猛地一缩!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点我吗?
他是在说我郑思凝,守着这“清高”的风骨,实则......也不过是在羡慕那些泼天的富贵?
一股被看穿的窘迫与恼怒,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自诩聪慧,设下这“残碑”与“仿品”的言语机锋,本是想试探他,却不想,竟被他这般轻描淡写地,反将了一军!
“秋兄......”她强自镇定,想要辩解,“在下并非此意......”
“郑兄不必紧张。”秋诚却忽地一笑,那笑容温和,仿佛方才那番暗藏机锋的话,不过是寻常的学术探讨。
“秋某只是觉得,郑兄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这句“有趣”,比方才那番话,更让郑思凝心头一跳。
“能在这冷僻故居,独具慧眼,寻到这前人遗迹,足见郑兄非寻常俗流。”秋诚的语气,变得真诚了几分,“今日能与郑兄一席话,秋某只觉......胜读十年书。”
这一下,倒把郑思凝给弄糊涂了。
他时而如利刃般锋芒毕露,时而又如春风般温和谦逊,这般收放自如,让她竟是半点也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但无论如何,她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
“秋兄谬赞。”郑思凝压下心中的波澜,拱手道,“能与秋兄这等高士结交,亦是郑聪三生有幸。”
“哈哈哈,”秋诚朗笑一声,“郑兄快人快语,我亦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便交个朋友如何?”
郑思凝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几分矜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好!”秋诚抚掌道,“如此,便不扰郑兄雅兴了。舍妹还在前院等着,秋某便先告辞。”
“只是......”他话锋一转,那双桃花眼里,又带上了几分真挚的笑意,“秋某在洛都,人生地不熟,难得遇上郑兄这般‘本地’的知音。秋某现下榻于城南‘听雨轩’,不知......过几日,可否有幸,再邀郑兄一叙?或同游龙门,或泛舟洛水,岂不快哉?”
“听雨轩……”郑思凝将这名字牢牢记下,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强压着喜悦,故作沉吟了片刻,才笑道:“秋兄盛情,岂敢推辞。待过两日,郑聪定当......登门拜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拱手作别。
秋诚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去,那青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月洞门之后。
郑思凝立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住了身旁的枯井边缘。
“小姐!您没事吧?”佩玉连忙上前扶住她,才发现,自家“公子”那月白色的直裰之下,手心竟已全是冷汗。
“我没事......”郑思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方才那一番交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惊心。她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读的圣贤书,用的所有心智,加起来,都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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