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天,太阳刚一露头,就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葆仁堂的门刚打开,就涌进来一股热浪,把诊室里的药香冲得淡了几分。陈砚之正在整理药柜,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把那盆薄荷搬到窗边去。”祖父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扇面上画着水墨山水,边角已经磨破了。“薄荷性凉,能驱驱暑气。”
陈砚之依言照做。那盆薄荷长得郁郁葱葱,叶片上还挂着晨露,风一吹,清香四溢,果然让人觉得凉快了不少。他看着祖父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忽然想起小时候,夏天诊室里没有空调,祖父就是这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给病人把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从不说一个“热”字。
第一个病人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由母亲领着,不停地咳嗽,小脸憋得通红。孩子很怕生,一看见穿白大褂的就哭,怎么哄都没用。
“小朋友,你看这是什么?”陈砚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是用甘草汁做的,带着淡淡的甜味。他小时候不爱喝药,祖父就常给他吃这个。
小男孩果然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糖果。陈砚之趁机把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脉象浮数,像小鼓在轻轻敲。他又看了看孩子的舌苔,舌尖发红,苔薄黄。
“是风热感冒,有点肺热。”他对孩子母亲说,“我开个方子,清热宣肺的,喝两天就好了。”
他拿起笔,正要写药方,祖父忽然开口:“看看他的手掌。”
陈砚之愣了一下,让小男孩伸出手掌。孩子的手掌心很烫,还有些细小的红点。“这是……”
“是风疹初起。”祖父放下蒲扇,走到孩子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额头,“风热犯表,郁于肌肤,所以才会咳嗽,手心发热。光清肺热不够,还得解表透疹。”他转头对陈砚之,“加些荆芥、防风,让疹子透出来,病才能好得彻底。”
陈砚之恍然大悟,赶紧在药方上添了两味药。他刚才只注意到咳嗽,却忽略了手心的红点,这要是真按原方抓药,恐怕会耽误病情。他看着祖父,心里有些惭愧,又有些庆幸。
孩子母亲拿着药方去抓药了,小男孩却赖着不肯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砚之手里的甘草糖。陈砚之笑着把糖递给他,小家伙飞快地攥在手里,含混地说了声“谢谢”,拉着母亲的衣角蹦蹦跳跳地出门了,咳嗽声似乎都轻了些。
“看病啊,不能只盯着病,得盯着人。”祖父重新拿起蒲扇,扇风的节奏慢悠悠的,“小孩子脏腑娇嫩,形气未充,看他们的病,不光要摸脉看舌,还得留意他们的小动作、小表情。这孩子刚才攥着拳头,手心肯定不舒服,你要是早注意到,就能早点发现风疹的苗头。”
陈砚之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是凉的,是早上特意冰在井水里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菊花香。他想起课本里说的“小儿纯阳之体”,以前总觉得是抽象的概念,今天才算真正摸到一点边——就像那孩子手心的温度,比成人要高些,病邪也更容易从肌肤透发出来,这便是“纯阳”的一种体现。
中午时分,诊室里来了位特殊的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拄着拐杖,由女儿搀扶着,一进门就直嚷嚷:“陈老先生,您可得给我评评理!”他嗓门洪亮,震得窗台上的薄荷叶子都晃了晃。
“李大爷,先坐下喝口水。”祖父示意陈砚之倒茶,“慢慢说,不急。”
李大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我这膝盖疼了十几年,西医说是什么滑膜炎,让我抽积液、打封闭。我不乐意,就来您这儿喝汤药,喝了仨月,确实好多了。可我那儿子,非说我是瞎耽误工夫,昨天把我的药罐子都给摔了!”老爷子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陈砚之上前给老爷子把脉,脉象沉缓而有力,不像有急症的样子。他又看了看老爷子的膝盖,虽然有些肿胀,但皮肤颜色正常,不像有热毒的迹象。“大爷,您这几天是不是又蹲马步了?”他想起祖父说过,李大爷年轻时是练武术的,到老了还改不了这习惯。
李大爷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前天天气好,忍不住多练了会儿……”
“你看,这就是症结所在。”祖父放下蒲扇,走到李大爷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膝盖周围,“你这膝盖本来就虚,就像破旧的堤坝,平时修修补补还能撑住,你非要在上面再加压力,它能不闹脾气吗?”他转头对李大爷的女儿说,“药还得接着喝,但这马步,至少得停俩月。每天用艾叶煮水泡泡脚,水温别太高,以不烫脚为宜。”
李大爷的女儿连连点头,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仔细记下祖父的话。“陈老先生,我爸就是倔,您说的话他才肯听。”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不是不信中医,就是看着他疼得厉害,心里着急。”
“着急也没用。”祖父重新坐下,拿起李大爷的手腕,指尖轻轻搭在寸关尺的位置,闭目凝神。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手上,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像老树上的藤蔓。“中医治病,就像给堤坝培土,得一层一层来,急不得。你父亲这病,是年轻时劳累落下的根,属于‘肝肾亏虚,筋骨失养’,不光要靠药补,还得靠静养,这叫‘三分治,七分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