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驿馆的桂花开了第二茬时，《天津备忘录》的墨迹终于干了。
签字仪式设在海河边的望海楼。二楼大厅里，长桌上铺着明黄色绸缎，两侧分别摆着大周的玉玺印泥和西班牙的狮纹火漆。
礼部官员、通译、书记官分列两旁，王宴之与卡洛斯侯爵相对而立。
岑子瑜也来了——他抱着新制的账册，准备现场计算每一笔可能产生的后续费用。
韦筱梦从南疆发来的“贺电”被他揣在袖子里，上面只有一句话：“别被洋鬼子骗了，记得查他们蒸汽机的热效率参数。”
窗外秋风飒爽，室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侯爵阁下，请。”王宴之提笔，在汉文版备忘录上签下名字，又盖了皇夫金印——这是清漓特授的临时全权。
卡洛斯接过羽毛笔，在拉丁文版本上签下花体签名，盖上家族纹章戒指。两份文件交换，再签，最后交由双方书记官当场誊抄副本。
《天津备忘录》的主要内容如下：
一、西班牙王国承诺于六个月内，分批释放已查明身份的八百七十三名华工，并准许大周派遣官员监督交接过程。
二、马尼拉港划出东码头三号至五号泊位，作为大齐商船专属补给区。大齐可在此设立商务代表处，派驻文职人员十二名，卫队五十人，享有有限司法豁免权。
三、在香料群岛的蒂多雷岛设立“中立贸易站”，由双方共同管理，税收平分。该站适用共同商法，禁止强迫劳役。
四、大齐承诺不主动在香料群岛增派战舰（现有巡航规模不变），西班牙承诺不在南洋新增武装商船队。
五、作为技术合作开端，大齐将派遣两名技师赴马尼拉，指导“渔鹰三型”蒸汽机的基本维护保养。
签字完毕，双方举杯——杯中是大周特产的荔枝酒，岑子瑜特意选了最便宜的年份。
“为了和平与贸易。”卡洛斯微笑道。
“为了相互理解。”王宴之含笑回应。
杯子轻碰，酒液微漾。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算计。
仪式结束，卡洛斯一行返回驿馆收拾行装——他们计划三日后乘船南下，经马尼拉回国复命。王宴之则带着签好的文件，快马回京呈报。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如果只看表面的话。
戌时三刻，天津城华灯初上。
驿馆后门悄然打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驶出，七拐八绕，最终停在海河下游一处僻静的货栈旁。卡洛斯侯爵披着深色斗篷下车，在两名贴身护卫的陪同下，走进货栈二楼。
房间里已有一人在等。
那人背对门口，站在窗前看着河上往来的漕船。他头戴宽檐竹笠，身穿普通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像个寻常商人。但卡洛斯一眼就看出，那布料是江南特供的暗纹绸，只是做了做旧处理。
“大人久等了。”卡洛斯用生硬的汉语说。
戴斗笠的人转过身。竹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下颌瘦削，嘴唇薄而紧抿。
“侯爵阁下果然守时。”那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点江南口音，“东西带来了？”
卡洛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乌木匣子，推过去：“这是答应您的。里面是马尼拉港今年的关税账簿副本，还有……几份有趣的航海日志。”
那人打开匣子，就着烛光快速翻阅。当看到某页时，手指顿了顿。
“原来如此。”他轻笑，“‘圣玛利亚号’去年八月在琉球海域‘遇风失事’，船上价值五万银币的墨西哥白银‘沉入海底’。可巧，同月福州地下钱庄流入了四万八千两来历不明的银锭。”
卡洛斯面不改色：“航海总是充满意外。”
“而意外总是能创造财富。”那人合上匣子，“我这边的东西，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厚厚一沓图纸和文件。卡洛斯接过，只看了一眼封面，眼睛就亮了起来。
那是大齐正在试制的“开花弹”改进型设计草图——虽然只是外围结构图，没有核心的引信和装药参数，但已经足够珍贵。还有几份兵部关于“海鹰级”蒸汽舰维修要点的内部纪要，以及……
“这是？”卡洛斯抽出一张单独的信笺。
“户部侍郎岑子瑜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安排。”那人淡淡道，“包括他计划巡视的皇庄、钱庄，以及下月初八要去天津船厂验收新舰的准确时间。”
卡洛斯深吸一口气：“这份礼，太重了。”
“礼尚往来而已。”戴斗笠的人重新转向窗外，“侯爵答应我的事……”
“古巴的舰队已经出发了。”卡洛斯压低声音，“按照计划，两个月内抵达新齐港海域。只要那边一乱，大齐的目光就会被吸引到美洲。届时，你们在江南想做什么，都会容易很多。”
“美洲太远。”那人摇头，“我们需要更近的……机会。”
卡洛斯沉吟片刻：“还有一个消息，或许有用。我们从马尼拉的情报网得知，大周的平南王司徒星河，近期计划巡视缅边境。那里局势复杂，土司林立，若发生些‘意外’……”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戴斗笠的人沉默良久，缓缓道：“平南王是女帝的生父。他若出事，女帝必乱。”
“一个乱了方寸的统治者，总是更好对付的。”卡洛斯意味深长地说。
两人不再交谈，只是静静站在窗边，看着河面上摇曳的灯火。远处传来漕工哼唱的号子声，苍凉而悠远。
一刻钟后，卡洛斯先行离开。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戴斗笠的人才下楼，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街巷中。
货栈对面屋顶上，黎川缓缓放下单筒望远镜。
“跟上去。”他对身旁的暗卫说，“别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见了谁。”
“是。”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下屋檐，融入夜色。
黎川自己则留在原地，眉头紧锁。
刚才那两人的对话，他只听到片段——距离太远，只能读唇语。但“平南王”“缅边境”“意外”这几个词，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他需要立刻禀报清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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