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乱石滩。
寒风如刀,卷着黑色的砂砾贴地游走,发出一种介于呜咽与嘶吼之间的怪响。每一粒沙石刮过,都像是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上添上一道新的伤口。
程晋就站在这片无尽的荒芜中央,像一尊被阴风雕琢了千百年的石像,纹丝不动。他的影子被地上微弱的磷光拉得很长,却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沉。
身后不远处,渡伯的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墨汁般粘稠的忘川河上。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笼,光晕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连一丝暖意都透不过来,更别说照亮程晋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深渊。
“有些债,不是你想还,就能还清的……”
渡伯那苍老而空洞的声音,仿佛并未散去,而是化作了阴风的一部分,固执地钻入程晋的耳膜,与他灵魂识海中那片山呼海啸般的轰鸣纠缠不休。
他缓缓垂下眼帘,视线死死地钉在掌心的手机上。
屏幕那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白光,映出他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惨白得如同浸透了忘川河水的冥纸。
一千万。
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个“0”都扭曲着,变形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鬼王、阴神都为之疯狂的数字,一笔能让他兑换传说级法宝、瞬间登临更高境界的恐怖财富。
可现在,这串数字在他眼中,却不再是功德,而是一座用恩人的骨灰堆砌而成的、金碧辉煌的墓碑。业火从每一个笔画中喷薄而出,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痛不欲生。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食指,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他想去触摸那个冰冷的“1”,以及后面那一长串刺眼的“0”,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一个个从屏幕上抠掉,抹去。
最终,指尖传来的,只有屏幕那绝对的、物理层面的冰冷。
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咙,让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他履行了系统的“正义”,以最高效的方式,抹去了一个被判定为可能颠覆阴阳秩序的“畸变之种”。
代价是,他亲手捏碎了那个在自己最绝望的寒夜里,曾给予他唯一温暖的灵魂。
呼——
阴风陡然变得更加酷烈,像无数根冰针刺入骨髓。程晋的思绪被这寒意彻底撕裂,不受控制地坠入了一段被他珍藏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
那是上一世,他还只是一个微弱的游魂,即将消散在阳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身体,或者说魂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剩下一种即将被彻底分解、剥离的麻木。
就在他准备放弃,任由自己化为天地间一缕最纯粹的能量时,一双布满干裂皱纹和暗红色冻疮的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碗里是半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米粒熬煮得恰到好处,上面还撒了几粒盐末。那股混杂着米香和人间烟火气的暖意,像一只温柔的手,将他即将飘散的魂魄硬生生拽了回来。
“吃吧,孩子,天冷。”
说话的是一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自己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紫,面颊上是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却依然将自己仅有的食物,分给了他这个素不相识、连形体都快要维持不住的孤魂野鬼。
那一碗粥的温度,不仅温暖了他的魂,更让他记住了,即便身处最深的黑暗,也依然存在着无需理由的善良。
那个老妇人,就是王淑芬。
……
记忆的余温,与眼前魂飞魄散、化作金色光点的冰冷现实,形成了最惨烈、最荒诞的对比。程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从灵魂内部爆发出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
“一碗……热粥……换一千万功德……”
“这笔账,我他妈……算不清了。”
他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有债必偿”的准则,他赖以在两世挣扎中维持自我的逻辑基石,在这一刻,被这笔血淋淋的“奖励”彻底砸得粉碎。
“算不清,就对了。”
渡伯的声音再次从水面上传来,依旧平静无波,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程晋混乱的内心。
程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向那艘在原地打转的乌篷船。
渡伯盘腿坐在船头,手中不知何时已没有了船桨,任由小船在忘川河那死寂的水面上,随着无形的暗流微微旋转。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冷眼旁观着这场无声的崩溃。
“孩子,老朽问你。”
渡伯的目光穿透了层层黑暗,仿佛能看透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痛苦与挣扎。
“它说那是债,那便是债了?”
程晋身形一震,如遭雷击。
“你借它的眼看世界,看到的是它的世界,还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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