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西,望湖楼。
三层雅间“烟波阁”临湖而设,雕花木窗半开,晚风裹着荷香卷入,吹散了满室酒气。红木圆桌上珍馐罗列:蟹酿橙、鲈鱼脍、鹅炙、鹿脯……皆是钱塘时令佳肴。主位端坐着镇海军盐铁使何遒——年约四旬,面白微须,一身深青官袍衬得神色矜持,指间一枚羊脂玉扳指不时转动,显是官场老手。
陈策坐于左首,一身月白襕袍,笑意温润;钱镠(化名赵玄)居右,锦衣华服掩不住眉宇间的锐气;陈父的心腹幕僚周先生陪坐末席,眼神精亮如狐。钱镠的二弟赵黄(钱锜)则侍立兄长身后,垂眸静听,如一块沉默的磐石。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何遒举杯笑道:“陈公子今日设宴,又请来赵郎君这等豪商,本官荣幸之至。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陈策含笑举杯:“何使君明鉴,实是我这位义兄赵玄,欲在盐业上谋些出路,特来请使君指点迷津。”
钱镠顺势起身,执壶为何遒斟满一杯琥珀色的剑南烧春(贡酒名品):“使君,小人想做一笔大买卖——从海盐官仓,出一万石盐。”
“啪嗒。”
何遒手中的玉箸轻轻落在骨碟上。雅间内霎时一静,唯闻窗外湖水轻拍堤岸。
何遒拈起丝帕拭了拭嘴角,笑容淡去,换上公事公办的肃容:“赵郎君,非是本官不近人情。朝廷盐铁,自有法度!《唐律疏议·厩库律》明文:‘诸仓库及积聚财物,安置不如法,若曝凉不以时,致有损败者,计所损败坐赃论。州、县以长官为首,监、署等亦准此。更别说倒卖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一万石盐?海盐县仓若平白少了这个数,莫说本官这盐铁使的位子,便是项上人头,怕也难保!此乃杀头、抄家、流徙的大罪!赵郎君,此事……休要再提!”
空气陡然凝滞。陈策眉头微蹙。钱镠面色不变,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直冲喉头。他早料到这老狐狸必先拿律法作挡箭牌!
“使君所言极是,国法森严,岂敢轻犯。” 一直沉默的周先生忽然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圆融,“只是,下官听闻一桩秘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遒眼皮微抬:“哦?”
周先生身子微倾,压低声音:“裴节度使(裴璩)……不日将移镇荆南。”
何遒手中酒杯一颤,酒液微漾。
周先生继续道:“新任节度使赵隐赵公,乃我家司马(陈珣)旧交,情谊匪浅。使君在镇海盐铁任上……已近三载了吧?”
这一句,如针般刺入何遒心坎!他这度支郎中(从五品下)外放充盐铁使,本就是苦差。三年来,既要应付朝廷严苛的盐课考绩,又要平衡各方势力,油水没捞多少,风险却担了满肩。若裴璩离任,新节度使赵隐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盐铁使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
周先生看着他闪烁的眼神,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刀:“使君清廉勤勉,人所共知。然三载宦囊,恐难抵京中开销、族中供养。若此时……能有一份稳妥的‘进项’,既全了赵郎君的心意,又为日后留个香火情分……岂不比坐等新使君到任,前途未卜,来得安稳?”
钱镠适时接话,声音斩钉截铁:“使君!小人愿以每斤五文之价,购盐一万石!现钱交割,绝不拖欠!”
“五文?!” 何遒瞳孔骤缩!官盐成本极低,但层层盘剥,运到民间售价动辄百文。五文一斤,简直是白菜价!但……
他脑中飞快盘算:一万石(唐制一石约100斤)即一百万斤!一斤五文,便是五千贯!这笔巨款,他当然不可能独吞。需打点仓吏、账房、护卫,伪造损耗文书,更要上供给新任节度使赵隐和陈家(相当于这两家分别吃两道钱,大小通吃啊)……但即便层层分剥,落到他何遒手中的,至少也能有一千贯!
一千贯!
何遒的呼吸粗重起来。他这从五品下的盐铁使,一年俸禄加上职田、杂项,满打满算不过三四百贯!还要养着一大家子人,维持官体体面,早已捉襟见肘。一千贯,是他整整三年的俸禄!足以在长安购置一座体面的小院,或是在老家广置良田!
诱惑如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防线。
钱镠看穿他的动摇,再添一把火:“使君,此乃首次合作。若顺遂,明年量可翻倍、三倍!届时金山银山,何愁前程?陈家与赵节帅的情面,亦可保使君稳坐此位!”
金山银山!稳坐此位!
八个字如重锤,狠狠砸在何遒心头。他仿佛看到白花花的盐山化作黄澄澄的铜钱,堆满了他的府库;看到自己稳坐盐铁使之位,在新节度使麾下如鱼得水……
“曝凉不以时……” 何遒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挣扎被贪婪吞噬。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五月梅雨将至,海盐县仓……恐有鼠患!报损万石,亦在情理之中!”
“使君明断!” 钱镠、陈策、周先生齐声赞道,举杯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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