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之畔的秘密议事厅,乃是王临仿照关中坞堡格局所建,墙体由夯土混合糯米汁夯实,坚如磐石。厅内烛火高烧,数十支牛油巨烛将穹顶映得明晃晃的,跳动的火焰在四壁投下摇曳的暗影,如同鬼魅般扭曲,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与淡淡的墨痕气息,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王临抬手屏退左右,甲士们躬身退去时,甲胄摩擦发出的铿锵声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死寂。厅内仅留下杜如晦,与那位自称“杨婉凝”的女子相对而坐。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尚有余温,氤氲的水汽袅袅上升,模糊了三人之间的视线。
女子斜倚在案边,身上的粗布衣裙满是尘土与撕裂的破口,露出的小臂上还带着几道浅浅的血痕,显然是一路奔逃留下的印记。连日的奔波让她面容苍白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嘴唇也干裂起皮,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如寒松般不屈,一双眼眸沉静如水,仿佛能映尽世间百态,深处却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以及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韧。面对王临审视的目光,她没有半分惊慌,只是平静地回望,目光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姑娘,”王临缓缓开口,指节轻轻叩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语气尽量平和却难掩威仪,“方才我的部下多有冒犯,言语无状,还请见谅。然则,‘公主’之称,非同小可,一字之差,便是泼天的干系,不知姑娘……”
“县公不必试探。”杨婉凝轻轻打断了他,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磐石,“民女确是前隋宗室之后,炀帝驾前,曾蒙恩赐号‘南阳’。”
一句话落地,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杜如晦眉头微蹙,下意识地看向王临,却见他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杨婉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影,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然国破家亡,此身飘零,‘公主’二字,早已是过眼云烟,不提也罢。今日落难至此,得蒙县公部下相救,已是万幸,不敢再以虚名相累。”
她坦然承认身份,却又主动剥离了“公主”的光环,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得让人无从指摘,更难以生出半分恶感。王临与杜如晦交换了一个眼神,眸中皆有意外之色——这般坦诚,倒比遮遮掩掩更让人捉摸不透。
“既如此……杨姑娘,”王临改了称呼,指尖摩挲着案几上的一枚玉佩,那是柳轻眉亲手为他雕琢的平安扣,触手温润,“不知为何会流落至我这漳水边陲之地?据王某所知,洛阳陷落后,窦建德曾礼遇部分隋室宗亲,姑娘何以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提及窦建德,杨婉凝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与屈辱,那痛楚如同利刃划过水面,在她平静的眼眸中掀起层层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要压下那难以言说的悲愤:“窦建德……确曾假仁假义,将我等软禁于洺州,名为礼遇,实为人质。府中衣食无忧,却处处受限,如同笼中雀鸟。”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其近期与突厥往来密切,书信频繁,竟欲……竟欲将我送往塞外,与突厥可汗和亲,以换取突厥铁骑的支持!”
“和亲!”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厅内炸响。王临指尖的力道骤然加重,玉佩险些被捏碎。又是这种牺牲女子换取苟安的政治戏码,在前朝已是屡见不鲜,没想到窦建德竟也步其后尘!
杜如晦亦是面色凝重,抚须沉吟道:“窦建德此举,一箭双雕。既讨好突厥,稳固北方防线,又能借突厥之手彻底清除前朝皇室余脉,消除隐患,好算盘啊。”
“民女不甘受辱!”杨婉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决绝,“我杨家子孙,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幸得几位忠义旧部拼死相助,连夜盗出令牌,杀出洺州城。一路北行,只想寻一僻远之地,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眼眶微微泛红:“不料途中遭遇窦军精锐追捕,旧部为护我周全,死伤殆尽。我慌不择路,误入县公治下,若不是贵部及时出现,恐怕早已成了窦军的刀下亡魂。”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与王临此前打探到的窦建德勾结突厥的动向完全印证。王临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只是这女子身份太过敏感,容不得半分差错。
杜如晦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如鹰:“杨姑娘方才言,欲寻僻远之地了此残生。然天下之大,南方有江表沃土,西方有巴蜀险地,岂非亦有安身之所?为何偏偏选择北行,来我这漳水蛮荒之地?”
这一问直指要害,厅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杨婉凝看向杜如晦,目光坦然无惧,缓缓道:“南方杜伏威、辅公祏等,与隋室有旧怨,我若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西方李唐……虽为天命所归,然我前朝宗室身份,终究尴尬。前往投奔,恐令新朝君臣猜忌,亦非民女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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