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掷雷手们，手臂已因反复奋力投掷而酸麻颤抖，掌心被铁壳磨得发红，但他们眼神亮得骇人，紧盯着城下，如同狩猎的鹰。
腰间皮囊已空了大半，最初那种对“珍宝”耗损的心疼，此刻全然被一种炽热而残酷的战意取代——陛下要他们让敌人疼，让敌人怕，他们做到了。
就在校尉再次举起手，指向城下一处重新集结、企图绕过爆炸区域扑向城门的敌军队列，一名掷雷手已咬掉最后一枚手掷雷的保险拉环，手臂后引，蓄势待发——
突然！
“铛——铛铛——！”
一阵急促而迥异于进攻号角的金属敲击声，混着声嘶力竭的胡语呼喊，从楚军后阵传来。
那支被瞄准的敌军队列猛地停住，愕然回首。
只见楚军中军那杆狰狞的狼头大纛下，一面粗糙的、像是临时扯下的白色羊皮袄，被绑在长矛上，拼命地左右摇晃。
持矛的骑士策马在阵前狂奔，一边挥舞白旗，一边用生硬的乾语高喊：
“停！停战！谈！我们谈！”
紧接着，更多杂色的布片、甚至褪色的旗帜，在楚军各个前沿队列中被举起，慌乱地摇晃。
潮水般的进攻态势，如同被瞬间冻结，僵持在离城墙不到百步的距离上。
骑兵勒住惊马，步卒惶然止步，所有的目光，或惊恐、或茫然、或不甘，都投向了那面刺眼的、在硝烟与血腥中摇曳的白旗。
城墙上的守军也愣住了，弓弩手的手指松了弦，滚木礌石悬在垛口。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被利刃切断，只剩下风卷旌旗的猎猎作响，伤者的低吟，以及战马不安的喷鼻声。
一种极致的喧嚣后的寂静，沉甸甸地笼罩了朔风城内外。
沈玦一直伫立在墙头最显眼处，玄色甲胄上沾着灰尘，目光始终盯着着城下的厮杀与爆炸。
当那面白旗突兀地闯入视野时，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沈玦的咽喉，撞击着他的胸膛。
薄司靳无声地向前半步，立于沈玦侧后方半步之处，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白旗自王帐出，其惧矣。然狼虽伤，獠牙尚在，其心难测。”
沈玦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住那面白旗，以及白旗后隐约有些骚动的楚军王帐轮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沉凝，穿透墙头的寂静，清晰地传入身后众将耳中：
“朕看见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他们终于……看见了朕的‘气数’。”
他微微抬手。
一直紧绷着、准备下达投掷命令的校尉见状，立刻朝着那名已拉开保险环的掷雷手猛打手势。
掷雷手反应极快，硬生生止住投掷动作，险而又险地将那枚即将爆炸的手掷雷。
按照平日反复演练的应急处置之法，奋力投向城墙外侧早已清空的无人的壕沟方向。
“轰！”
又是一声巨响，但这一次，爆炸远离了人群，只激起一片尘土，仿佛是为这场戛然而止的攻防战，敲下了一个带着硝烟味的、未尽的休止符。
这声爆炸，让城下摇白旗的骑士惊得差点坠马，楚军阵列又是一阵不安的骚动。
沈玦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
他转向薄司靳，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薄卿，遣嗓门洪亮、通晓胡语的使者，持朕节杖，于城门楼上喊话。
告诉他们，朕给他们一个陈述‘非战之愿’的机会。让他们主事之人，卸甲弃兵，于城下三百步外设坛。朕，会听。”
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所有望向他的将士，看着他们脸上尚未褪去的血污、汗水和激动，看着他们眼中燃起的希望与骄傲，朗声道：
“众将士，你们守住了大乾的脊梁！这城下白旗，是尔等以勇气与忠魂换来！且稳守岗位，持械戒备，防其诈缓兵之计。
朕，为尔等，也为这朔风城后的万里山河，问一问这些草原豺狼——”
沈玦猛地一挥袍袖，戟指城下，声如雷霆，轰传四野：
“如今，可知我大乾，‘气数’如何？！”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瞬间冲霄而起，震散了朔风城头的硝烟，也狠狠撞向城下那一片死寂与惶然的楚军阵营。
谈判的过程短暂而近乎屈辱。
楚军首领往日里睥睨草原的骄狂荡然无存，在沈玦冷冽的目光与城头寒光闪闪的弩箭下，提出的条件一退再退。
最终，一份用乾、胡两种文字书写的盟约被呈上城头。
盟约规定：楚军即刻退兵三百里，三年内不得南犯。
遣其王帐质子入京，赔偿战马三千匹，牛羊万头，开放边境三处榷场，以乾朝规制为准。
并承认此番乃“不义兴兵，犯乾天威”。
沈玦接过朱笔，在盟约上缓缓落下自己的名讳与印玺。
笔锋力透纸背，每一划都似带着朔风城头的硝烟与铁血。
当印玺重重盖下的那一刻，城上城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这并非永久的和平，狼子野心，蛰伏待机。
但至少此刻，他赢得了喘息之机，用十七枚手掷雷和将士的血勇，为大乾劈开了一道凛冽的生机。
盟约签订次日，楚军开始拔营北撤，烟尘滚滚，来时如乌云压城，去时似败犬疾走。
城头的守军望着远去的敌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笑着，眼泪却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下。
就在盟约签订后第七日，城中还在仔细舔舐伤口、整顿防务之际，一骑背插三根赤羽的传令兵，风驰电掣般穿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战场遗迹，直抵城门之下。
“捷报！北境捷报！慕帅大破北狄王庭，斩首万余，北狄单于远遁漠北，慕帅已率凯旋之师回京！捷报——！”
嘶哑却亢奋的声音穿透了朔风城初定的空气。
消息如野火般瞬间燃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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