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翌日下午,准时抵达了江宁府(南京)的漕运码头。与扬州东关码头的喧嚣杂沓、充满江湖气不同,江宁码头规模更为宏大,秩序也显得井然许多。码头官吏早就得了通报,恭谨地在岸边迎候。簇新的官轿和随从马车已准备妥当,将顾昭之一行接往城中早已安排好的馆驿——位于秦淮河畔、闹中取静的“瞻园”别馆。
瞻园原是前朝某位亲王的私家园林,后收归官府,经修缮后专用于接待朝廷要员。园内亭台楼榭,假山池沼,移步换景,清幽雅致,虽不及苏州园林的极致精巧,却自有一番皇都气象的恢弘与历史沉淀的厚重感。安排给顾昭之居住的“澄心堂”更是园中景致最佳处,推窗可见一池碧荷,远处则是蜿蜒的秦淮河影。
稍事安顿,洗去一路风尘,顾昭之便开始了在江宁的公务。此行的主要目标之一,便是巡视江南织造局。
江南织造,并非仅仅负责宫廷及官员所需丝绸缎匹的织造,更肩负着监视江南官场民情、为皇室采办物资、管理皇家在江南的产业等多项重要职责,其主管官员(织造郎中)通常由皇帝亲信的内务府官员或特别信任的臣子担任,地位特殊,权势颇重。江宁织造局更是三大织造(江宁、苏州、杭州)中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一处。
次日,顾昭之便轻车简从,前往位于江宁城西南的织造局衙门。林晚昭此次也以“观摩皇家御用织造技艺、考察织工饮食”为由,获准同行。
织造局衙门气派非凡,高墙深院,门前蹲着石狮,守卫森严。得知钦差驾到,现任江宁织造郎中曹沾(年约四旬,面白微须,举止文雅中透着精明)早已率大小官员在门前恭迎。
曹郎中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引着顾昭之一行入内参观。先是在议事堂听取了关于江宁织造局近年织造任务完成情况、库藏、匠役管理、财务收支等方面的简要汇报。顾昭之问得仔细,曹郎中对答如流,数据清晰,显得管理井井有条。
随后,便去参观最为核心的织造工坊。还未进入,便已听到里面传来节奏分明的机杼声,嗡嗡作响,连绵不绝,仿佛一曲宏大的工业交响。
踏入工坊,眼前的景象令林晚昭震撼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厅堂内,光线明亮,整齐排列着上百张巨大的织机。每张织机前都坐着两到三名织工,有男有女,神情专注,手脚并用,熟练地操作着复杂的综片、梭子和提花装置。丝线在他们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经纬交错,一点点地,将那些精美绝伦的图案“生长”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特有的微腥气息和淡淡的浆糊味道。墙上挂着许多已完成或正在织造的花本(图案设计稿),花卉鸟兽、山水人物、吉祥纹样,无不繁复华丽。
而最吸引林晚昭目光的,是挂在工坊尽头展示区,那几幅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几乎能晃花人眼的云锦。
她曾在苏州锦云坊见过精美的苏绣和双面绣,但那更多的是平面的、针线创造的奇迹。而眼前这些云锦,则是立体的、用无数彩色丝线通过复杂提花工艺织就的、真正的“锦”!
曹郎中见林晚昭看得入神,便笑着引他们走近细观,并亲自解说:“林司丞请看,这便是江宁织造局独有的‘妆花’、‘库锦’、‘库缎’等云锦品种。其工艺之复杂,堪称织造技艺的巅峰。”
他指着一幅以金线、彩丝织就的“龙凤呈祥”图案的大幅妆花缎:“此乃‘妆花’,特点是‘通经断纬’,即纬线根据图案需要,随时换色,局部挖花盘织,故而色彩极其丰富,图案饱满立体,富丽堂皇,尤以大量使用真金、真银线为特色。这一幅,便用了三成赤金线。”
林晚昭凑近看去,果然见那龙鳞凤羽在光线下闪烁着璀璨耀眼的金色光泽,其他色彩也晕染自然,过渡精妙,整幅锦缎厚重华美,气度非凡,仿佛凝聚了日月精华。
又看一幅“百子图”的妆花缎。只见锦缎上,上百个孩童形态各异,或扑蝶,或戏莲,或放风筝,或斗蟋蟀,个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背景是亭台楼阁、花园树石,构图饱满,寓意多子多福,吉祥喜庆。织造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仿佛能听到画中孩童的嬉笑声。
“这要织多久?”林晚昭忍不住问。
曹郎中道:“像这样一幅复杂的‘百子图’妆花缎,两位熟练织工日夜赶工,也需近一年方能完成一寸见方。这一整幅,怕是耗费了数年之功。一寸云锦一寸金,所言非虚。”
林晚昭咋舌。这不仅是技艺,更是时间、耐心和无数心血的凝聚。
她又看了些“库锦”(全用金、银线织出图案,金碧辉煌,多做镶边或服饰点缀)和“库缎”(单色提花,光泽柔润,质地厚重),无不精美绝伦。
顾昭之也静静观赏着,目光深沉。这些华美的云锦,不仅是奢侈品,更是皇权、财富与顶级工艺的象征。织造局每年耗费巨资,供养着数千工匠,产出这些价值连城的织物,供应宫廷,赏赐臣僚,乃至作为国礼。其间的利益、管理、乃至可能存在的贪腐弊案,同样是巡察的重点。曹郎中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但内里是否如账目所示那般清明,还需进一步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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