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山腹地的雾野像被天地间的悲戚裹成了混沌,浓白的雾气从地缝里汹涌而出,先是缠上脚踝,带着砭骨的湿寒,转瞬便漫过膝盖,将碎石路、灌木丛、远处的峰峦尽数吞没。风巢的清冽桑风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腐殖土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像熟透的桑果烂在血壤里,吸进肺里竟滞重得让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桑盼杜抱着坤陆稳步前行,二十七岁的她眼角本应凝着少女的清亮,此刻却被五年寻夫的风霜、独自护养四个孩子的操劳刻满了疲惫。她的发髻松了几缕,沾着雾水贴在脸颊,粗布衣裙早已被山路磨得起了毛边,可怀里的坤陆却被护得干干净净,襁褓边角还绣着小小的桑枝纹——那是她夜里就着松明火光,一针一线缝的,想让孩子们哪怕在颠沛中,也能摸到一点家的暖意。她掌心的兑卦桑木牌泛着温润银光,在雾中晕开三尺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碎石,这是坤愚留下的唯一信物,五年间从未离身,牌身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如镜,仿佛还残留着他当年的体温,是她撑下去的唯一念想。
身旁的坤晓输刚满十三岁,身形已蹿到娘的肩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总刻意绷着神情,后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起“长兄”的担当。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桑枝,那是爹当年教他刻卦时用的,如今成了他护娘的“武器”。自遏寅被掳,这孩子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总悄悄练卦到深夜,掌心的巽风练得指尖起泡,却从不说疼,只在桑盼杜转身时,偷偷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怕自己不够强,怕娘再为他们流泪,怕辜负爹临走前“照看好娘和弟弟们”的嘱托。
“娘,这雾太邪门了,巽风根本吹不散。”晓输掌心凝出淡青芒,巽风卷着雾气掠过,只撕开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像被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他后颈的树叶疤烫得厉害,比往日遇魔物时更甚,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慌,“爹的旧本子里写过‘离为火,主明辨;雾为障,主迷心’,这雾肯定是人为操控的,想乱我们的心神。”
桑盼杜的丈夫坤愚,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卦师离开忘夫坡时才二十五岁,说是去界山探查卦脉异动,约定半年后归来,还笑着说要给孩子们带界山的野果,要给她酿最烈的桑酒。可一去五年,杳无音信,只留下一间桑园、四个孩子,和一句“等我”。桑盼杜从未放弃过,她总觉得他还活着,或许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正凭着一股执念等着她,等着孩子们。她无数次在深夜抱着熟睡的孩子,对着桑木牌低语,说孩子们长多高了,说桑园的桑葚又熟了,说她很想他,哪怕只有一丝回应也好,可回应她的,只有忘夫坡的风声。
如今他们的三胞胎都已四岁,遏寅、玖儿、陆儿三个小家伙,本该在忘夫坡的桑园里追着桑蝶跑,在桑树下听爹讲卦理,在娘怀里撒娇要桑葚糕,却硬生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卦劫卷入颠沛流离,一路风餐露宿,还要躲避不明势力的追杀。
桑盼杜的指尖摩挲着桑木牌上的兑卦纹路,指腹的薄茧蹭过光滑的木面,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又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孩子们都看着呢。“小心些,这雾里藏着卦咒,别被声音蛊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话音刚落,雾中突然飘来细碎的吟唱,非人声却带着勾魂的韵律,像无数根细针顺着耳道钻进脑海,搅得人头晕目眩。
怀里的坤陆突然放声哭闹,四岁的小家伙攥紧桑盼杜的衣襟,小身子抖得像筛糠,哭声里满是委屈与恐惧。他不是怕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而是刚才看到晓输哥哥用巽风卷走挡路的落叶,娘笑着夸了句“晓输真厉害”,心里便憋着股小小的委屈——他也想被娘这样夸,想让娘知道他也能做厉害的事,想让娘多抱抱他。孩子额头上的乾卦印记泛着微弱金光,却被雾气死死裹住,难以舒展,哭声越来越响,像小锤子一样砸在桑盼杜的心上。
晓输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渐渐浮现幻象。雾中闪过一道玄色劲装的身影,正是青禾村遇到的那位姑娘,黑衣在白雾中格外清晰,正朝着雾深处走去,背影依旧飒爽得让人难忘。十三岁的少年心里,那份对“并肩护家”的幼稚向往突然压倒了理智,他总觉得那样厉害的人,就该是能和自己一起守护娘和弟弟们的人,等找到爹,就能一起过上安稳日子,再也不用让娘担惊受怕。
“娘子!你等等我!”晓输眼睛一亮,瞬间忘了娘的叮嘱,拔腿就追,“我跟你一起走,我能保护你!”
“晓输!回来!”桑盼杜急忙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雾气。她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刚要追赶,怀里的坤陆哭得更凶了,与此同时,雾中传来另外一道熟悉的哭声——那是玖儿的声音,带着四岁孩童特有的倔强,还夹杂着“我也能保护娘”“我不比哥哥差”的含糊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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