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秋末,连日的阴雨将大观园浸得发潮。栊翠庵的梅花还未含苞,茶庐外的太湖石上已长满了青苔,像极了贾府此刻的处境 —— 表面的朱红依旧,内里早已蛀空。妙玉坐在琴案前,翻看着近两年的诗社稿册,指尖划过 “蘅芜苑宝钗”“潇湘馆黛玉”“怡红院宝玉” 的落款,最终停在自己那页 “栊翠庵妙玉” 上,墨迹清劲,却在纸页边缘晕开淡淡的水痕,像一滴未干的泪。
“师父,荣庆堂派人来请,说老祖宗要办最后一次诗社,让您务必过去。” 翠缕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伞沿还滴着水。妙玉抬眸看向供桌 —— 琉璃灯的灯芯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雾,金色的光晕变得朦胧,像是被红尘的浊气遮住了真相。这是镜像蒙尘的征兆,她太熟悉了。
“知道了。” 她合上稿册,将绿玉斗揣进袖中,那是宝玉常用的茶器,此刻带着细微的暖意,像是在提醒她:这面 “镜子”,从来都不是单向映照。
荣庆堂内早已布置妥当,红烛高烧,锦缎铺桌,却掩不住空气中的焦灼。贾母坐在主位,笑容勉强;王夫人频频看向外间,似在等什么消息;薛姨妈只顾着给宝钗使眼色,让她多讨好贾母;唯有黛玉,倚在窗边看着雨帘,神色淡然。妙玉刚进门,宝玉便笑着迎上来:“妙师父可来了!就等你续尾联呢。”
她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诗稿,众人的诗作还带着往日的富丽:探春写 “朱楼宴罢笙歌歇,犹有残灯照绮罗”,宝钗续 “金钗错落簪花影,玉盏浮沉映月波”,连迎春都凑了句 “画阁烟笼人未散,香阶露湿燕还过”。唯有黛玉的稿纸上空着,只画了半枝枯梅,墨色浓得化不开。
“诸位的诗,倒是热闹。” 妙玉轻声开口,声音清冽如寒泉,瞬间打破了堂内的虚假暖意,“只是热闹里,藏着些空。”
众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贾母咳了一声打圆场:“妙师父是出家人,看什么都带着禅意。快坐,给师父上茶。” 丫鬟连忙奉上茶盏,妙玉却未动 —— 那茶盏是描金的,沾着脂粉气,与她袖中的绿玉斗格格不入。
轮到她续联时,她提笔便写:“残灯映壁空垂泪,枯梅倚窗独耐寒。” 墨迹落下,琉璃灯的光晕突然穿透窗纸,照在诗稿上,将 “空” 与 “独” 二字映得格外清晰。宝玉看着诗句,心中一震 —— 他近日总觉心神不宁,妙玉的诗,恰是他未说出口的迷茫。
“师父这联,太冷清了。” 探春勉强笑道。妙玉却抬眸看向她,目光像一面擦亮的镜子,照见她眼底的慌乱:“三姑娘近日打理府中账目,可有见着‘空’处?” 探春脸色骤变,低下头不敢再言 —— 府中库房早已亏空,她连日变卖自己的首饰填补,这事从未对外人说过。
这便是妙玉的 “镜像” 之力。她不必探听,不必追问,只需静坐一旁,便能从人的神色、言语、诗作中照见真相。贾府的繁华是 “风月宝鉴” 的正面,光鲜亮丽;而她照见的空虚、堕落、惶惶不安,是镜子的背面,丑陋却真实。可这面镜子,终究是嵌在红尘里的,她照见了别人,也被别人照见了自己的尘心 —— 比如此刻,她指尖摩挲着绿玉斗,分明是在意宝玉的目光。
诗社散后,王夫人特意留下妙玉,拉着她往佛堂走:“妙师父,近来总做噩梦,梦见府里着火,你给我解解签吧。” 佛堂的香炉里插着粗大的檀香,烟气呛人,与栊翠庵的清雅截然不同。妙玉看着签筒,琉璃灯的灯芯在她袖中微微发烫 —— 这是镜像预警,眼前的人要听的不是真相,是慰藉。
王夫人摇出一支签,上面写着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脸色发白,颤声问:“这是…… 这是凶签?” 妙玉看着她,想起前日翠缕说的 “王夫人偷偷将私房钱转移到娘家”,又想起她对刘姥姥的刻薄、对金钏的冷漠,心中清明如镜:“夫人若信佛,当知‘善恶有报’。签文是镜,照见的是本心 —— 心若不空,梦亦是空。”
“心若不空?” 王夫人愣了愣,随即避开她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进她手里,“师父说得是,这点香火钱,给庵里添些灯油。” 银子冰凉,沾着铜臭味,妙玉没有接,转身便走 —— 她照见了王夫人的虚伪,王夫人也照见了她的 “不通人情”,这面镜子,从来都是相互映照的。
回到栊翠庵时,雨已停了,天边挂着一轮残月。宝玉正在庵门外等她,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头发上沾着露水。“师父,” 他轻声开口,“我总觉得,这大观园要散了,可我舍不得。”
妙玉引他进茶庐,煮了一壶冷香雪,用的还是那只绿玉斗。“公子看这茶,” 她指着杯中沉浮的茶芽,“初泡时浮在水面,像极了贾府的繁华;泡得久了,便沉下去了,露出茶底的清冽。繁华是幻象,清冽是本真,舍不得的,不过是镜中的影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