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初九,太和殿早朝,寅末卯初的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太和殿檐角的宫灯在寒风里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丹陛阶石上的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寅末的梆子刚过三响,文武百官已按品阶肃立,玄色、绯红、湖蓝的官袍在夜色里织成沉默的河,呵出的白气与宫灯的烟霭缠在一起,连呼吸都透着冰碴儿的凉意。
朝会的焦点,是那本被杨涟捧在手中的内库账册。烛火在他指间跳动,照亮账页上“泰昌元年八月 ,支银十万两, 用途未注”的朱批,像一道刺目的疤。
兵科给事中杨涟向前半步,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结霜的金砖。他拱手而立,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出回声,比殿外的寒风更凛冽:“陛下,泰昌元年八月,内承运库支银十万两,遍查先帝遗诏、起居注,皆无记载。今岁正月以来,内库又拨银五十万两赴辽东——国帑出入,当如日月昭昭。若旧账不明,恐边军疑、万民惑,非盛世之象啊!”
左光斗紧随其后,湖蓝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双手按在腰间牙牌上,语气沉笃如磬:“杨大人所言,正是臣心之所忧。请陛下调取泰昌元年八月内库黄册,由内阁、户部、言官共核。军需则公之于众,若有别情,亦当明说——臣等非敢苛责,只为大明账本上的每一两银子,都经得起日光晒、民心秤。”
御座上,朱由校的十二旒冕旒隐在阴影里,玉珠偶尔相撞,脆响如冰裂。识海深处,收心盖的暖意悄然漫开,压下他眉宇间的一丝倦意。器灵的声音清冽如井水:“东林重‘名’,以‘理’制之;边事重‘实’,以‘急’转之。”
他抬手示意噤声,声音透过珠串传来,比夜色更沉:“杨卿、左卿忧心国事,朕知道。泰昌元年八月那十万两,是先帝弥留时口谕——拟赐辽藩、蜀藩‘国丧特赏’,因彼时丧仪正急,未及发放,暂存内库,黄册注‘待发’二字,许是经办者漏抄入起居注了。”
杨涟眉头微蹙,正要再言,通政司官吏已捧着鎏金急报匣,沿丹陛东侧的石阶小步趋入,单膝跪地:“陛下,广宁巡抚王化贞六百里加急!都司毛文龙抵京,有军情面禀!”
朱由校颔首:“宣毛文龙入殿。”
片刻后,一个身着素色劲装的身影穿过殿门。毛文龙已卸去甲胄,仅着公服,肩头还沾着关外的雪尘,脸颊冻得通红,却立得笔直。他是广宁巡抚王化贞麾下都司佥书,见驾时拱手为礼,声音带着关外的糙气:“末将毛文龙,参见陛下!”他仰头时,晨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额角未愈的伤疤,和眼底翻涌的焦灼,“王巡抚命末将禀报:后金在镇江堡增兵三千,先锋已过三岔河,看那势头,是要南犯广宁!堡中火药只够支撑三日,粮草更是见底——末将麾下五百弟兄,已三日一餐,靠啃冻硬的糠饼子度日!恳请陛下速发火药三千斤、粮五百石,救救镇江堡!”
兵部尚书崔景荣立刻出列,身上绯红官袍的绣仙鹤补子在晨光里泛着沉稳的光泽,胸前仙鹤补子在烛火下清晰可辨。他捋着山羊胡,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审慎:“毛都司此言差矣!镇江堡不过弹丸之地,距广宁足有百里,何至于急成这样?王巡抚上月才领过粮饷,此刻又来讨要,莫不是借着边事虚报冒领?”
“崔大人!”毛文龙猛地抬头,鬓角的霜粒簌簌坠落,“镇江堡北接后金老巢,南邻朝鲜义州!若这堡子丢了,后金的骑兵三日就能冲到朝鲜边境,到时候他们从朝鲜购粮、换铁,我大明辽东防线就成了断弦的弓!末将麾下弟兄啃糠饼子也没退过半步,何来虚报?”他胸口起伏,劲装下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连鬓胡上的霜粒都在抖。
就在此时,识海深处的器灵骤然开口,声音带着穿透迷雾的锐利,像极了关外划破雪原的风:“镇江堡至朝鲜沿海,藏着后金的七寸。那东江岛荒无人烟,却是天然的咽喉——此人骁勇,又熟水性,若今日种下伏笔,他日辽东腹地若失,他便可据岛成军,像一把楔子钉进后金侧腹,断他们与朝鲜、日本的通路。早一步布局,便多一分胜算。”
朱由校望着毛文龙那双燃着烈火的眼睛,忽然明白器灵为何说他是“可塑之才”。这双眼睛里有孤勇,有对土地的执念,更有一股野草般的韧劲——正是乱世里守边将官最该有的模样。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毛都司所言有理。镇江堡虽小,却是扎在后金肋下的刺,断不能让这根刺被拔了去。”
他转向户部官员,目光沉静如深潭:“着户部从‘万历内帑余银’中支银二万两、粮五百石,由毛都司带回,专供镇江堡防务。银要成色足的官银,粮要筛过糠秕的新米——让弟兄们知道,朝廷没忘了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啃冻饼子。”
这笔银粮里,一万五千两是聚宝盆昨夜新攒的,银锭边缘特意磨出旧痕,混着五千两内库旧银;五百石粮食里,四百石是新米,被王安派人掺了些陈米糠皮,看着与寻常军粮无异,只在锭底和粮袋角落,悄悄錾着“万历内帑”的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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