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二十一日,卯时初刻,乾清宫的金砖地面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丹陛之下,文武班次肃立,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同往日的紧绷。朱由校端坐御座,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通政使吕图南身上。
“前日召香山澳西人入京,现已在驿馆候旨。”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大殿,“传迪奥戈、龙华民上殿,呈其火器、格物图谱。”
旨意一出,殿内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叶向高眉头微蹙,韩爌与左光斗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兵部尚书张鹤鸣则挺直了腰背,眼中带着审视的锐利。
片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位装束迥异于大明臣民的西洋人步入了威严的乾清宫。迪奥戈身着深色紧身短袍,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如鹰,双手捧着一个厚重的木匣。他身旁的龙华民则是一身整洁的黑色教士袍,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神情谦恭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怀中抱着一卷羊皮图纸。
“远西匠人迪奥戈,觐见大明大皇帝陛下。”迪奥戈以生硬的官话行礼,声音洪亮。
“天主仆役龙华民,觐见大明大皇帝陛下。”龙华民则行了一个标准的教会礼,动作流畅。
迪奥戈率先上前一步,打开木匣。里面并非实物火炮,而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图册《佛郎机炮工法简编》,以及几块精心打磨的金属炮模部件。他拿起一个子炮模型,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配合手势,竭力清晰地讲解:“陛下请看,此乃‘佛郎机’炮精髓——子母铳轮换之术!母铳固定,子铳预装药弹,此炮发射完毕,立即可换另一个子炮,无需清理母铳膛内余烬残药。如此轮替,射速远超贵国旧式火炮数倍!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多射一发,或可定乾坤!”
他随即展开一张绘满几何线条和标注的图纸:“此乃炮身比例要害!此角度是我重点勾勒的炮身仰角与弹丸抛物线的几何计算,乃天地之理,可令弹丸飞最远、落最准!非经验之谈,乃几何算学所证!” 迪奥戈的演示直观而富有冲击力,殿中不少武将,包括张鹤鸣,眼中都流露出浓厚的兴趣,甚至一丝震撼。
紧接着,龙华民上前,展开他带来的羊皮卷《远西奇器图说》,翻到其中一页复杂的城防设计图。“陛下,此乃敝国御敌之坚城——‘棱堡’之图。其核心在于消除死角!”他手指点向图纸上那些尖锐突出的三角或多边形凸角,“传统城墙,拐角之处,易为敌炮石所集,亦为敌攀附之弱点。棱堡则以多个此等凸角相连,无论敌从何方攻来,左右相邻凸角之炮火、弓弩皆可覆盖其前,形成交叉火力,使敌无可遁形之‘死角’!城下之地,尽在守军炮矢之下,攻城者如陷罗网。” 龙华民的解释清晰有条理,将一种全新的防御理念呈现在众人面前。
群臣反应各异。工科给事中霍维华眼中精光一闪,户科给事中郭巩微微颔首,显然对能增强防御、或许间接减少消耗的技术抱有兴趣。而叶向高则捻须沉吟,忧虑之色不减,终于出列道:“陛下,火器、城防,固为御敌之需。然西人技艺,虽有其巧,终属‘夷技’。朝廷若大张旗鼓用之,恐启‘用夷变夏’之议,动摇士林人心根本。臣请陛下慎之。”
张鹤鸣立刻反驳:“叶阁老此言差矣!辽东虏骑凶悍,我朝城池屡遭蹂躏,将士浴血,苦无良策御之。今既有此等利器良法,正当验其效用!若真能如其所言,倍增城防之固、火器之利,解我边患,何拘泥于华夷之辨?臣请陛下准其试制,观其效而后定夺!”
朱由校将叶、张二人的争论尽收眼底,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抬手制止了可能继续的辩论,目光扫过阶下的西洋人,语气沉稳地做出决断:
“叶卿虑之深远,张卿言之在理。利器可用,然不可不察其虚实。迪奥戈、龙华民,尔等暂留京营效力。张鹤鸣,由兵部派员妥善安置,严加监视其行止,令其全力协助绘制火器、城防之详图,不得懈怠!”
他随即转向吏部官员:“徐光启精通西学格物,着即补授工部营缮司郎中,今日到任!其首要之责,便是协同西人,译校彼等图谱文字,‘务求实用于边事’!凡有不明、可疑之处,需详加考究,据实奏报。译书、试制所需钱粮,由内库支应。”
“臣遵旨!”张鹤鸣与吏部官员齐声应诺。叶向高见皇帝态度明确,且安排了徐光启这个“懂行”的官员监督,并强调了“实用”和“监视”,虽仍有隐忧,也只得暂时缄口。龙华民听到“译校图谱”时,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光芒,但听到“务求实用于边事”和“监视”二字,又迅速恢复了恭谨。
辰时的阳光透过工部值房的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刚刚履新的工部营缮司郎中徐光启,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正与迪奥戈、龙华民围在一张宽大的桌案前。桌上摊开着《佛郎机炮工法简编》和《远西奇器图说》的关键图页,以及徐光启自己带来的《几何原本》和几卷大明工部旧档。孙元化作为徐光启最得力的学生和助手,侍立一旁,专注地记录着讨论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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