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辽阳城北门外,是一片被严寒冻结的死寂世界。北风如野兽般在空旷的冻土场上肆虐,卷起地上残存的积雪和沙砾,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深陷的车辙印如同大地的伤口,被新落的雪粉勉强覆盖。骆养性翻身下马时,沉重的貂裘下摆早已冻硬,靴底与冻得铁硬的泥土相撞,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咔嗒”声。他身后,绵延的运输队像一条疲惫垂死的长蛇,一百二十辆辎重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风雪中,车轴裹着厚厚的冰壳,破败的帆布篷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露出里面鼓胀的粮袋和捆扎严实的木箱。
“大人!到了!”押车的百户嗓子早已嘶哑,脸上被寒风割裂的口子凝着暗红的血痂,他指着前方风雪中辽阳城巍峨箭楼的模糊轮廓,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末将……末将带人清点过数遍。粮车……八十二辆。银箱……三十七只。军械箱……三十九口。就……就剩这些了。”
骆养性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解下腰间挂着的羊皮酒囊,拧开塞子,将最后一口辛辣的烧刀子猛地灌进喉咙。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丝毫驱不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刻骨的寒意。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高耸的城墙。垛口之下,三个身影如铁铸般矗立在风雪中——辽东经略熊廷弼,督饷御史左光斗,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
“骆千户,一路辛苦。”熊廷弼踏前一步,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有些模糊,但那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穿透风雪,直刺运输队的心脏,“通州杨涟签押的起运册在此:粮五千石,银十万两,腰刀三千柄,火药三千斤。虎蹲炮十门,现在点验交割吧。”
左光斗面无表情,展开随身携带的《陆路起运核验册》,杨涟在通州仓签下的鲜红大印,在灰白的天光下刺眼夺目。他清冷的声音念出册上冰冷的数字:“泰昌漕运余粮粮五千石,万历四十八年内库银银十万两,工部甲字库腰刀三千柄,王恭厂新制火药三千斤……”
骆养性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仍带着体温的小册子,颤抖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是他的《途中损耗册》。册页早已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字迹洇开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每一笔划里浸透的血色与绝望:
粮秣起运五千石。途中遭建奴游骑劫掠两次,损毁粮车十八辆,弃粮保军械一次,毁粮车七辆。冻毙驮粮骡马三十匹,所驮粮草尽失。实收两千八百石。损耗率四成四。
白银起运十万两封三十七箱。行至锦州西官道,遇大股流寇疑为溃兵截杀,激战损毁银箱三只,白银散落雪野,事后搜寻仅得回不足三成。实收七万八千两。损耗率两成二。
腰刀起运三千柄。冻裂、碰撞崩刃、遗失计八百一十柄。实收两千一百九十柄。损耗率两成七。
火药起运三千斤封八十桶。途中雨雪,篷布破损,受潮结块、板结成团者计四百二十斤。实收两千五百八十斤。损耗率一成四。
虎蹲炮起运二十门。遭后金游骑劫袭三次,一门药箱被火箭引燃爆炸损毁,一门车倾炮覆撞毁炮管。另三门炮架严重松动、关键木构件断裂,炮管完好。实收完好虎蹲炮十七门,待修虎蹲炮三门。损毁两门。总损耗率三成五。
押解兵卒阵亡四十五人含两名把总。民夫冻死、累死、遭袭殒命七十三人。现存兵卒一百二十六人皆带伤,民夫二百一十四人。
许显纯一把抓过那本沾着泥污和暗红印记的册子,指尖重重划过“粮秣损耗率四成四”和“虎蹲炮损毁两门”的字样,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讥诮:“哼,比上月毛文龙押送那批粮草五成八的损耗,是强了那么一丝丝。骆千户,这‘功劳’簿上,你的名字,可够烫手的了!这损耗,你担得起?”
“担得起!”骆养性猛地挺直早已被风雪压弯的脊梁,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他双眼赤红,嘶声吼道:“每一次劫杀,每一次弃粮,每一次死人,都有沿途卫所指挥签押的文书为证!宁远卫、锦州卫的存档,许大人尽可去查!锦州西那次,流寇如蝗,末将的亲兵队拼光了,是我亲手砍了三个临阵脱逃、要抢银箱的溃兵脑袋,才稳住阵脚,保住了后面的大半军械!大人若不信——”他猛地解下腰间佩刀,“呛啷”一声掼在冻土上。刀鞘上凝结的冰碴纷纷碎裂,露出里面布满豁口、早已卷刃的刀锋!那刀身,浸透了洗刷不尽的黑褐色。“——可验此刀!”
左光斗沉默着,目光在《起运册》鲜红的印鉴与《损耗册》那模糊却触目惊心的数字间反复逡巡。他手中的笔,在摊开的《辽阳实收册》上悬停了许久,墨汁在笔尖凝成欲滴未滴的一团。最终,那蘸饱了浓墨的笔尖落下,带着千钧之力,一笔一划,刻下冰冷的现实:
天启元年二月十一日,于辽阳北门外冻土场,验得钦差押运官骆养性所押陆路物资:实收粮两千八百石,途损四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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