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光线是凝固的。
沉香屑在兽首铜炉中,被无形的火,熬炼成一缕缕近乎实质的青烟。
那烟气,不散,盘踞在盘龙金柱的每一寸雕刻上。
空气,是甜的,腻的,带着陈腐木香与墨锭的冷冽。
吸入肺腑,像吞下一块冰。
姚公公的身影,如一抹淡墨,晕染在厚重的明黄地毯上。
他躬着身,角度精确到分毫,连呼吸都藏了起来。
只余下声音,轻飘飘的,像落叶,在死寂的殿中盘旋。
“西山围猎,太子殿下……处置失当。”
“三殿下遇刺,幸得范闲出手,靖王作保,方才无虞。”
“那北齐刺客,已招供,攀指东宫属官,现已……畏罪自裁。”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有回声。
庆帝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方纹路如蛛网的棋盘上。
棋盘是温润的玉石,棋子是冰冷的黑白。
他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仿佛能握住整个天下的手指。
姚公公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汗珠不敢落下,只是顽固地,挂在那里。
“另,据鉴查院密报……三殿下近来,与陈萍萍、范闲,往来甚密。”
“陈院长,似乎对其……青睐有加。”
话音落定,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那炉中的沉香,在无声地,燃烧自己。
啪。
一声轻响,清脆,却如惊雷。
庆帝指间的白子,落下了。
精准地,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棋盘上的厮杀,瞬间逆转。
他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活气。
那不是喜怒,不是情绪。
而是一种,看到有趣之物的,兴味。
就像猫,看到一只格外挣扎,格外不认命的老鼠。
“承乾,还是沉不住气。”
他的声音很淡,没有半分责备,像在评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老大,老二,都是朕的儿子,却都学不会,怎么做个好猎人。”
他伸出手,将棋盘上被吃掉的黑子,一枚枚,捡入棋盒。
动作优雅,从容,像在收拾一桌残羹冷炙。
“朕不喜欢猎犬,太吵。”
“也不喜欢猛虎,太蠢。”
“朕喜欢,用一条鱼,去钓另一条鱼。”
他抬起头,那道平淡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落在了那座,名为“听雨轩”的,残破院落。
“这个老三,倒比他那两个哥哥,都有趣得多。”
姚公公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不敢揣测圣意,只能将自己,变成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塑。
庆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水,还是太清了。”
“既然不够混,就让他,再去搅一搅。”
他拿起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仿佛刚才碰过的棋子,是什么污秽之物。
“传朕旨意。”
姚公公浑身一颤,立刻跪伏在地。
“命三皇子李承渊,协同户部侍郎之子范闲,即日起,参与对内库交接事宜的核查。”
“钦此。”
短短一句话,没有半分温度。
却如同一道无形的锁链,凭空生成。
将那个刚刚从泥潭里,挣扎出半个身子的少年。
重新,拖入一个更大,更深的旋涡。
那里,有南庆最贪婪的巨鳄。
长公主,太子,二皇子……
每一位,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任何敢于觊觎他们利益的,愚蠢的闯入者。
姚公公领旨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庆帝一人。
他重新拿起一枚黑子,看着棋盘上,那条被截断的大龙。
轻轻一笑。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一卷明黄的圣旨,如一道惊雷,劈开了听雨轩的死寂。
传旨的太监,声音尖利,神情倨傲。
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空气里。
“……协同范闲,核查内库,钦此——”
李承渊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头颅低垂。
那副怯懦恭顺的模样,与太学中,别无二致。
他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满是尘土的青砖。
感受着那份,源自皇权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臣,领旨谢恩。”
声音,微微颤抖,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惶恐。
洪四庠站在他身后,那双浑浊的老眼,如两潭死水。
看不出任何波澜。
传旨太监宣读完毕,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将圣旨交到李承渊手中。
“三殿下,贺喜了。”
“陛下这是,看重您呢。”
李承渊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丝绸。
入手,却轻飘飘的,像接住了一张,来自地府的催命符。
他将一小袋碎银,不动声色地,塞入对方手中。
“有劳公公。”
太监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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