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的次日,天色阴沉,如一块浸了水的铅。
内库交接司的空气,是凝固的。每一粒尘埃,都悬浮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的光柱里,静止不动。
这里闻不到钱的味道,只有陈年木料与冰冷石墙混合的,一种近乎腐朽的死气。
李承渊与范闲,并肩立于堂中。
长公主的心腹,内库转运使,躬身立于案前。他的脸,堆满了谦卑的笑,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两位殿下,内库三年的账目,尽在于此。”
三口巨大的樟木箱被打开,露出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那股纸张与墨迹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厚重,也带着陷阱的阴冷。
李承渊的【察言观色】之下,转运使的眼底,是另一番景象。
那不是恭敬。是淬了毒的轻蔑,是看死人的冷漠。
范闲上前一步,随手拿起一册。指尖拂过封面,带起一层细微的灰尘。
他看向李承渊,眼神凝重。这是一个战场,而他们,是孤军。
***
夜,深了。
交接司的偏厅内,烛火如豆,挣扎着,将黑暗推开一臂的距离。
范闲面前,堆着小山般的账册。
他已在此枯坐了整整一个通宵,双眼布满血丝。
账本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只微小的、吸血的虫子,啃噬着他的精力。
他找到了几处微小的瑕疵,几笔可以被解释为“疏漏”的亏空。
但,仅此而已。
整本账,像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天衣无缝的圆球。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刀的裂缝。
他烦躁地扔下手中的毛笔,墨点溅在纸上,如一滩无力的污迹。
长公主,设下的是一个阴谋。
一个用无数繁琐细节,堆砌而成的,巨大的迷魂阵。
她仿佛在嘲笑:你看,证据都在这里,可你,就是找不到。
范闲的目光,转向角落。
李承渊,从始至终,没有翻开过一页账册。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闭着眼,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苍白的玉雕。
“你不看看?”范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
李承渊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在烛光下,幽深得可怕。
“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这账本,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父皇看的。”
“是长公主,递给父皇的一份,完美的答卷。”
范闲的心,猛地一沉。
李承渊没有看账,却比他这个看了整夜的人,看得更透彻。
他,究竟在想什么?
李承渊没有解释。
在他的识海深处,那枚金色的【天网无漏】词条,早已被催动到了极致。
整个内库,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建筑。
而是一个由无数条,闪烁着微光的丝线,构成的巨大信息节点。
他看到了资金的流动。
那些金钱,如一条条地下的暗河,绕开了账册上所有干涸的河道。
它们从隐秘的渠道涌入,又流向一个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北齐,东夷城,甚至军方的某些将领……
账本是假的。
是长公主故意抛出的,一个华丽的牢笼。
她要将范闲的精力,困死在这座纸上的迷宫里。
李承渊的意念,从这张浩瀚的金网中,抽离出来。
他需要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真正秘密的,现实中的钥匙。
***
一封密信,经由洪四庠的手,悄然送入鉴查院。
信上,只有一句话。
“请陈院长,提供一份内库所有工匠、杂役的名单,以防舞弊。”
落款,是三皇子李承渊。
陈萍萍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允。”
***
西城,烂泥巷。
这里是京都的疮疤,阳光都吝于照射。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馊掉的食物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空酒瓶。
他就是李承渊要找的人,赵三。
曾经的内库首席锁匠,因盗窃了几块碎银,被活活打断一条腿,扔出了内库。
李承渊换上一身陈旧的儒衫,脸上带着几分落魄与书卷气。
他【伪装】成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
他没有直接上前,只是在赵三对面,默默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烧饼,和一小壶浊酒。
他将其中一个烧饼,和那壶酒,轻轻推了过去。
赵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我不偷东西了。”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也没有东西,给你偷。”李承渊的声音,温和,平静。
他自顾自地,咬了一口烧饼。
“我只是觉得,这天,太冷了。”
赵三看着那壶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那份诱惑。
他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像一团火,烧灼着他冰冷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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