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酒馆的门被推开时,带来的是一阵仿佛来自遥远北疆的风,清冷,却带着格桑花、青草与初雪粒的干净气息,与酒馆内永恒的暖意交织,泛起一丝微凉的涟漪。
进来的是一位女子。她身着已显旧色但依旧能看出昔日华美的蒙古袍,宝蓝色的绸面上,银线绣的云纹已被岁月磨得有些黯淡。她的发辫依旧乌黑,却不再如少女时那般繁复,只简单缠绕着几颗绿松石与旧银饰,沉静中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她的面容有着风霜刻画的坚韧线条,但那双眼睛,像秋日深寂的贝尔湖,表面平静,深处却蕴藏着无法填平的悲伤与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半旧的、边缘已起毛的汉家手帕,洁白的绢子上,绣着一对精致的、色彩依旧鲜亮的并蒂莲。
她走到吧台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草原见面礼,动作间带着部落贵女的余韵。
顾愔抬眼,放下手中正在调试的一种散发着星辉的液体,颔首回礼。“远道而来的客人,风尘仆仆,请坐。”他没有询问,只是推过去一杯温好的、醇香四溢的马奶酒,杯沿氤氲着熟悉的热气——这是酒馆对游子无声的、最贴心的慰藉。
女子,自称其木格(意为“智慧之光”),缓缓坐下。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杯酒,只是用指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沿,目光仿佛穿透了琥珀色的酒液,回到了那片辽阔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乡,回到了那座隔断了今生与来世的、巍峨冰冷的雁门关。
“我来自……一个太阳落下的地方,一片叫做科尔沁的草原。”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蒙语腔调的汉语,像马头琴在寂静的夜空下奏响的古老调子,悠远而悲伤。“我来,是想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个草原女儿,和一个江南书生的故事。一个……被风雪掩埋,被时代碾碎的故事。”
“那是万历年间了,”她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眼神迷离起来,“大明与草原,时战时和,像孩子的脸。但在那短暂的榷场互市上,总还有几分虚假的、珍贵的安宁。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那一年,草原上的萨日朗花开得正好,我十五岁。”
她的眼神柔和起来,仿佛被往昔清澈的月光瞬间照亮。
“他叫沈文渊,一个随着商队北上的年轻商人,或者说……一个被家族派来历练、却心怀诗书与远方的书生。他与我们草原上那些喝着马奶酒、摔跤射箭长大的汉子都不同。”她的唇角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怀念的笑意,“他皮肤白皙,像是江南的细瓷,手指修长,握惯了笔杆,拿我们的牛角杯都显得秀气。他说话温文尔雅,不像我们这般粗声大气,他教我认汉字,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我们草原就像那诗里的河洲;我教他骑射,他一开始连马都上不好,摔得灰头土脸,却固执得很……我带他在无垠的草原上纵马,夜晚并辔而行,看星河垂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辰。”
“我们相爱了,爱得那样炽烈,像草原上燎原的野火。”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当年的热度,“我们在祭祀长生天的敖包前,偷偷立下誓言,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其木格,愿如草原上的白桦与藤蔓,相依相存,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我则将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绿松石塞进他手里。” 她的话语简单,却蕴含着足以灼伤灵魂的炽热。
“但是,”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琴弦骤断,“草原的雄鹰飞不过巍峨的长城,江南的乌篷船也驶不到斡难河边。他的家族是江南有名的士绅,诗礼传家,绝不容许他娶一个他们眼中的‘蛮夷’女子,辱没门楣;我的父亲,部落的首领,也需要我与强大的瓦剌部落王子联姻,用他最疼爱的女儿,去换取部落急需的牛羊、铁器和短暂的和平。”
“离别那天,雁门关外下着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她的叙述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雪花,沉重地落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就像我们的未来。他穿着那件来时穿的青衫,在风雪里单薄得像一片叶子。他把这块手帕塞到我手里,他的手冰凉,眼神却烫得吓人,他说:‘其木格,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从这正门关隘,娶你过门。你信我!’”
“我看着他青衫的身影,一点点被漫天风雪吞噬,最终彻底消失在那个巨大的、隔开了我们两个世界的关隘之后。”她闭上眼,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刺骨的寒意,“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
酒馆里寂静无声,连壁炉的火苗都仿佛停止了跳跃,只有其木格平静却字字染血般的叙述在流淌。
“我等他。”她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这平淡之下,是惊心动魄的坚持与绝望,“等过了草原上三次草绿,三次雪白。我看着萨日朗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拒绝了所有部落勇士的提亲,从草原上最明亮的明珠,变成了阿爸唉声叹气、族人背后议论的‘老姑娘’。我每天都会骑马到能看到雁门关的地方,望着那条官道,直到眼睛酸涩,直到希望一点点被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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