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及第的荣光如同京城冬日短暂的暖阳,耀眼却难以持久。尘埃落定,按昭明王朝的惯例,林文渊毫无悬念地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之职,从六品。翰林院,清贵之地,储相之阶,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起点。
然而,当林文渊真正踏入这青砖黛瓦、古木参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书墨清香的院落时,扑面而来的,除了那沉淀数百年的文化气息,还有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暗流。
“林修撰,这边请。”引路的是一位姓王的翰林院典籍,身着青色官袍,脸上挂着看似热情实则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几分老吏特有的世故与审视。“您的值房在丙字三号,地方清净些,正好与陈编修共用一室。陈编修可是咱们院里的老资历了,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林修撰初来乍到,正好可多向陈前辈请教讨教。”
王典籍的话语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丙字三号房的偏僻,又抬举了陈编修的身份,更隐隐暗示着某种“规矩”。
丙字三号房,位于翰林院后进一处背阴的角落。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窗户狭小,又被院中一株高大的老槐树遮挡了大半光线,即使是在正午时分,室内也显得异常昏暗,需要点灯才能看清书卷上的字迹。
屋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一张巨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紫檀木书案几乎占据了房间大半空间,上面堆满了层层叠叠、高耸如小山的典籍、卷宗和待校对的文稿。书案后,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约莫四十许岁的中年男子闻声抬起头。
此人面容清瘦,颧骨微高,嘴唇薄而紧抿,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与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淡。正是翰林院资深编修——陈文远。
“下官林文渊,见过陈编修。”林文渊面色平静,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如青竹临风。
“嗯。”陈编修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目光在林文渊年轻俊朗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又落回自己手中那卷磨得起了毛边的线装书上,语气冷淡得如同屋外的寒风:“桌角上那些,是你的差事。陛下前些日子御览过的几份地方奏疏,需要重新誊抄校对,字迹务必工整,格式一丝不苟,标点断句更要精准无误。明日早朝前,要呈递内阁张阁老过目。仔细些,莫要出半分差错,否则……”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警告与轻蔑,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里。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书案一角堆得如同小山、几乎要倾倒下来的卷宗,便再也没看林文渊一眼。
林文渊的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心中一片雪亮。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差事?分明是精心准备的下马威,是要将他这新晋状元郎的锐气磨平在无尽的抄写琐事之中,更是翰林院这潭深水里,等级森严、论资排辈的冰冷规则的直接体现。清贵之地,若无根基门第,纵有状元之名,亦要从最苦最累、最不起眼的抄写校对做起。
“下官领命。”林文渊脸上无喜无悲,声音平稳无波。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位于大书案侧面、明显狭小许多的旧书案后坐下。案上只有一方半旧的砚台,一支普通的狼毫,一叠略显粗糙的官纸。他挽起宽大的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沉稳地开始研墨。墨锭在砚池中打着圈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墨色渐浓。
提笔,蘸墨,铺开纸张。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那略显潦草的字迹上,随即手腕悬空,落笔如行云流水。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字迹清俊工整,横平竖直,转折处带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却又如同印刷般精准规范。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的速度并不慢,笔尖稳健地移动,一行行清晰的字迹便在纸上流淌出来,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书案后,正佯装看书的陈编修,眼角余光一直未曾离开这位年轻状元。他本以为会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年轻人惯有的不满、烦躁,或是对这枯燥工作的轻慢。然而,林文渊从坐下到落笔,再到那沉稳专注、心无旁骛的姿态,都让陈文远几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头。那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被打乱预想的烦闷。
接下来的几日,丙字三号房内,便只余下翻动书页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陈编修不时响起的、带着训斥意味的冷硬话语。
林文渊每日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誊抄、校对、整理归档……工作枯燥、繁重、机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陈文远仿佛刻意刁难,不仅分派给他的都是最繁琐、最易出错、字迹最潦草难辨的陈年旧档,还时常在细节上吹毛求疵,极尽苛责之能事。
“林修撰!”陈文远冰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踱步过来,拿起林文渊刚刚校对完的一份前朝水利条陈,只扫了一眼,便用手指重重地点在某一页,“你这字……笔画之间锋芒太露,不够含蓄内敛!浮躁!抄写御览文书,讲究的是沉稳厚重,你这般字迹,如何能呈到御前?重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