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隆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酷烈。朔风如刀,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在漆黑的天幕下狂舞嘶吼。巍峨的帝京城被一层厚重的、死寂的白覆盖,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生机与色彩都被这无尽的寒雪吞噬殆尽。
相府门前,两尊狰狞的石狻猊蹲踞在风雪中,覆满了积雪,只余下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阶下蝼蚁般的存在。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凝着冰凌,在檐下悬着的几盏惨白气死风灯映照下,反射出森冷的光。门内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漏出,夹杂着模糊的笑语喧哗,更衬得门外一片冰封地狱般的死寂。
阶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几乎与这茫茫雪色融为一体。
苏清韫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旧袄,跪在冰冷的、铺着厚厚积雪的汉白玉阶石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膝盖疯狂上涌,瞬间便攫住了四肢百骸,冻得她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雪片落在她鸦羽般的长发上,落在她纤瘦的肩头,也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融化,又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拂去脸上的冰雪,只是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被风雪折断的脊梁,如同一株被冰霜封冻的寒梅,倔强地钉在这片象征着权势与死亡的府邸门前。
她已跪了多久?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时间在极致的寒冷与绝望中变得模糊而漫长。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昏沉。眼前似乎晃动着父亲苏正庭温和儒雅的笑容,母亲温柔的絮语,兄长爽朗的笑声……还有那个少年,那个曾在月下梅林,用滚烫的指尖在她肩胛刻下烙印,许下“生死同归”的少年谢珩……这些温暖的幻影,最终都被漫天大雪和冲天的火光撕裂、吞噬。苏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血染菜市口刑场,尸骨未寒!而这一切的推手,此刻就在那扇紧闭的朱门之后,享受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权势!
恨意,如同毒藤,在冻僵的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那颗早已破碎的心。但此刻,这恨意被更深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压下。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苏家唯一的血脉,那个年仅十岁、被忠仆拼死藏匿在城外庄子的幼弟苏清晏,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为了弟弟,为了苏家哪怕一丝渺茫的清白,她必须踏入这龙潭虎穴,向那亲手将苏家推入深渊的仇人——当朝权相谢珩——低头乞怜。
**(二)**
“吱呀——”
沉重刺耳的开门声,撕裂了风雪的呼啸。
朱红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暖融的、带着浓郁酒气和脂粉香气的暖流汹涌而出,瞬间扑在苏清韫冻僵的脸上,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眩晕感。门内泄出的橘黄灯光,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光影。
几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冰冷,落在阶下跪着的渺小身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
紧接着,一个身着深紫色貂裘大氅的身影,在数名侍从婢女的簇拥下,缓步踱出。他身形颀长挺拔,立于高阶之上,仿佛站在云端俯瞰尘泥。暖光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风雪似乎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便自动绕行,连一片雪花都无法沾染他那身华贵的貂裘。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姿态闲适优雅,与阶下那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命如蝼蚁的罪臣之女,形成了云泥之别。
当朝丞相,权倾朝野,天子近臣——谢珩。
他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那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如寒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玩味的冰冷。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阶下那个几乎被风雪掩埋的身影,如同看着一件无足轻重的死物。
风雪声在这一刻似乎小了下去,连门内隐约的丝竹声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谢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衬得他眸中的寒意更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冷冽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阶下之人:
“苏清韫。”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家满门尸骨未寒,血犹未冷。”他微微倾身,貂裘的领口绒毛拂过他线条优美的下颚,动作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优雅残忍。“你,拿什么来求我?”
**(三)**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清韫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尸骨未寒,血犹未冷……是啊,她苏家一百三十七条冤魂,此刻就在这帝都的某个角落,或许连一卷草席都无!而仇人,就在眼前!
巨大的悲恸和恨意几乎要将她撕裂,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才强压住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嘶喊和诅咒。指甲深深掐入冻得麻木的手心,刺破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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