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池惊雷”的余波,在新兵营这片崇尚武勇的土地上,漾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涟漪。宋青那日“侥幸”识破账目错漏之事,经由王虎那大嗓门的宣扬,很快便在小小的什队乃至周边几个相熟的新兵队伍中传开了。虽未引起上层太大的关注,但在这些底层兵卒之间,“宋青认得几个字,会算点账”的印象,算是初步立住了。
这带来的最直接变化,便是同袍们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因“文弱”而生的轻蔑,多了几分基于“有用”的、粗糙的认可。尤其在几次分发物资、或是小队内部需要计算些简单份额时,总会有人下意识地喊一嗓子:“宋青,你来看看这个数对不?”
宋青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模样,每次被叫到,都显得有些不情愿,推脱着“我也不太懂”、“怕是算不准”,但在众人催促下,才会“勉为其难”地、用最笨拙的方式(比如掰手指、在地上划拉),“慢慢”算出结果。她小心地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拉长、复杂化,掩盖其内核的精准与迅速。
即便如此,这种“文化”上的微弱优势,也让她在这群大多目不识丁的汉子中,悄然占据了一个独特的位置。连带着,王虎对她的态度也愈发和缓,虽依旧粗声粗气,却不再带有明显的敌意,偶尔甚至会在训练间隙,将她拉到一旁,别扭地问上一两句关于如何看懂简易地图符号的问题。
“妈的,这弯弯曲曲的线,老子怎么看都像是羊肠子,怎么就成山脊了?”王虎挠着头,一脸困惑。
宋青便指着地图,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王大哥你看,这线密的地方,就像人挤人,站不稳,所以是陡坡。线稀的地方,就像地摊开了,平缓。”
王虎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下次看可能依旧抓瞎,但至少不再完全排斥这些“鬼画符”。
然而,真正让宋青始料未及,并更深层次地融入这个集体的,是另一件事。
这日晚饭后,离熄灯号响还有小半个时辰。营房内外,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属于自己的片刻闲暇。有人擦拭兵器,有人修补衣物,更多的人则是无所事事地闲谈、或是望着远方发呆,脸上带着边关士卒特有的、混杂着疲惫与茫然的神气。
宋青独自坐在营房门槛外的石墩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用一根树枝,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拉着几个最简单的字,复习着白日书记官所教,姿态笨拙,符合她“初学”的身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带着一股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宋青抬头,见是同什的一个汉子,名叫刘大根,年纪稍长,平日沉默寡言,训练刻苦,是典型的农家子弟。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脸上带着罕见的、与他粗犷面容不符的踌躇与希冀。
“宋……宋兄弟……”刘大根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
“刘大哥,有事?”宋青放下树枝,疑惑地看向他。
刘大根张了张嘴,似乎难以启齿,半晌,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揉得发皱、边缘毛糙的草纸,和一小截几乎捏不住的炭笔头。他将这两样东西如同捧着珍宝般,递到宋青面前,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俺……俺想……给家里捎个信……”他声音更低了,带着恳求,“俺不认字……听说……听说宋兄弟你……你能不能……帮俺写几个字?”
宋青愣住了。她看着刘大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形、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看着那张粗糙的草纸和那截寒酸的炭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在这血与火的边关,在这每日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军营,一封家书,意味着什么?那是连接着故土与亲情的唯一纽带,是支撑着这些铁血汉子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微弱星光。
“俺……俺婆娘……还有娃……快一年没音信了……”刘大根见宋青不语,有些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俺就想告诉她们……俺还活着……挺好的……让她们别担心……娃要听话……”
他的话语朴实,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其中蕴含的思念与牵挂,却沉甸甸的,压得宋青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了京城侯府的母亲,此刻是否也正对着空闺,担忧着生死未卜的女儿?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涩涌上鼻尖。
她不能拒绝。
“好。”宋青接过那张草纸和炭笔,声音有些发哑,“刘大哥,你说,我写。”
刘大根顿时喜出望外,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忙凑近些,开始断断续续地口述:
“秀英……是俺婆娘的名儿……你就写……秀英吾妻……见字如面……”
他努力回忆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文绉绉的词句,说得磕磕绊绊。宋青没有纠正,只是依言,用炭笔在那张粗糙的草纸上,落下一个个字。她刻意将字写得歪斜、大小不一,甚至偶尔“写错”一两个,再用更丑的方式涂改,完全符合一个“刚识字不久”的新兵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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