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乃仁之铠甲!”
荀子的声音,裹挟着藜杖点地那一声“咚”的闷响,如同定鼎乾坤的楔子,狠狠砸进伏念濒临溃散的识海,更砸在瓮城上下每一个惊魂未定者的心头。
伏念趴在冰冷的城砖上,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出破碎的血沫,染红了颌下灰白的胡须。视线模糊,唯有那根近在咫尺的藜木杖头,那圈流转着深邃星芒的青铜箍,以及青铜箍中央,那枚不过两指宽的琥珀色竹简,清晰得刺眼。
那稚嫩、笨拙、却透着一股蒙童执拗的“仁”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剖开了他毕生构筑的、以“仁”为名的厚重茧房。茧房内,是他皓首穷经、字斟句酌、奉为圭臬的“仁”学微言,是他不惜以血扞卫、却被同门付之一炬的道统残简。那些曾熠熠生辉的经文,此刻在眼前这枚简陋到极致的幼年“仁”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繁复、甚至……矫饰!
“无仁之法,是暴政酷吏!无法之仁,是空中楼阁!”
荀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洪钟大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城砖的冰冷透过染血的深衣侵入骨髓,掌心的剧痛依旧尖锐,但另一种更庞大、更颠覆的痛楚,正从灵魂深处撕裂般涌出。他看到了自己坚守的“仁”,如何在高高在上的经卷阁楼里日渐苍白,如何在太阿剑折的瞬间脆弱如纸,如何在同门焚书的疯狂中化为灰烬!那茧房,困住的不是仁,而是他自己!一个作茧自缚、在理想国废墟上悲鸣的囚徒!
“嗬…嗬嗬…” 破碎的笑声混合着血沫,从伏念喉间艰难地挤出。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摸向自己头顶。
那顶象征着他一生荣耀、责任与此刻无尽悲怆的儒冠。
冠已残破。太阿剑气削去的一角,露出断裂的竹篾骨架,金线绣成的云纹被血污浸透,暗淡无光。冠缨垂落,沾染着尘土与凝固的金血,沉重地压着他低垂的头颅。
五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扣住了冠冕的基座。
城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城头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韩非按在逆鳞剑柄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剑鞘内,那古老的剑灵发出低沉的、困惑的嗡鸣。张良屏住了呼吸,广场上幸存的儒生忘记了哭泣,连那些被惊雷般宣告震住的守旧老者,也茫然地抬起了头。
“今日…方知…”
伏念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的剧烈起伏和血沫的溢出,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寂静下来的瓮城上空。
五指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冠冕碎裂,而是某种无形的、沉重枷锁被强行崩断的声音!
就在他五指扣紧、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刹那——
嗡!
那顶残破的儒冠,骤然爆发出柔和而磅礴的金色光芒!光芒并非毁灭性的炸裂,而是如同成熟的麦田在秋阳下迸发的生命辉光!冠冕的实体在金芒中迅速虚化、分解!
金线云纹化作流淌的金色麦芒!
断裂的竹篾骨架抽长为坚韧的麦秆!
镶嵌的玉珠、玳瑁等饰物,尽数消融,化为最精纯的、滋养万物的地气!
连那沾染的血污,也在这纯粹的生命光辉中被净化、升华!
眨眼之间!
那顶象征着千年儒家道统威仪、承载着伏念一生荣辱与绝望的儒冠,在荀子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在韩非冰冷的凝视中,在无数人难以置信的骇然吸气声中——
化作万千饱满、沉甸甸、流淌着温暖生命光泽的金色麦穗!
“呼——!”
城头凛冽的寒风骤然变得柔和,卷起这漫天璀璨的金色麦雨,纷纷扬扬,如同天女散花,又似圣贤播撒的恩泽,朝着瓮城下方那片被战火蹂躏、被焚书浓烟笼罩、聚集着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的曲阜饥民,温柔地洒落!
“仁…”
伏念仰着头,脸上血泪纵横,却在漫天金穗的辉映下,绽开一个混合着极致痛楚与极致解脱的、近乎癫狂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下半句:
“在法理中——!!!”
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之火。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颤,又是一大口粘稠的金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彻底昏厥在冰冷的城砖之上。唯有那只曾摘下儒冠的手,还无力地向前伸着,指向那片洒落的金穗。
金色的麦雨,温柔地落在饥民枯槁的头发上,落在他们皲裂的脸颊上,落在他们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窝旁,落在他们沾满泥污、骨节嶙峋的手掌中。
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茫然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住了一穗沉甸甸的金麦。温润饱满的麦粒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瞬间传递到她冰冷麻木的指尖。
“娘…是…是粮食?”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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