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翻起一层鱼肚白,灰蒙蒙的晨光像是掺了水的稀粥,勉强照亮了仰钦观的轮廓。
道观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瘦高的身影悄悄溜了出来。
是二师兄赵书文。
他关门的时候,动作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沉睡中的道观,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观内,厢房的一扇窗户纸后,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沈凌峰没有动。
直到赵书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外,他才从木板床上滑了下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今天,他不准备用麻雀分身。
现在正是除四害风头正劲的时候,麻雀分身白天出来太招眼,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了都会拿着弹弓和竹竿追打,风险太大。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杂物房,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一件不知是哪个师兄穿剩下的褂子,布料又硬又糙,还带着十多个破洞。他又抓起灶底的一把锅灰,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在自己原本还算干净的小脸上随意抹了两道,瞬间,那个眼神清澈的小道士不见了,取而代过的是一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乡下野娃。
最后,他从墙角拿起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还放着一把生了锈的小铁铲。
完美。
一个天不亮就得出门挖野菜糊口的可怜孩子,谁会多看他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蹿出了大门,朝着赵书文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
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凉的感觉直往骨头里钻。
沈凌峰却毫不在意,他控制着呼吸,将自己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
前世,他为了勘探一处龙穴,曾在深山老林里独自待过半个月,这点跟踪技巧,早已刻入灵魂。
赵书文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
他时而低头猛走,仿佛想把什么烦心事甩在身后;时而又猛地停下,抱着头蹲在路边,肩膀微微抽动。
就这么一路挣扎,一路徘徊,终于磨蹭到了泾南公社的大院门口。
那是一座气派的大院,门口挂着木牌,刷着白漆,写着“泾南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
两个石狮子蹲在门口,威严倒是没多少,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
赵书文没进去,他就像一只被火圈困住的蚂蚁,在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
沈凌峰找了个绝佳的观察点。
一排冬青树篱笆,篱笆后面是一垛乱糟糟的柴火堆,他小小的身子往里一缩,便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双黑亮的眼睛,透过枝叶的缝隙,一眨不眨地盯着公社大门。
没过多久,大院里走出来一个人。
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
他像是特意在等赵书文一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关切,快步迎了上去。
“书文同志!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觉悟、有远见的好青年!”
眼镜男热情得有些过分,他一把拉住赵书文的手臂,将他拖到稍微偏僻一点的墙角,声音压得极低,但那种刻意放大的情绪,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了沈凌峰的耳朵里。
“……想通了就好!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你看,那些泥塑木雕,能在关键时候给你一口饭吃吗?不能!但党和政府可以!”
赵书文低着头,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眼镜男全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描绘着蓝图。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拍着赵书文的肩膀,那动作充满了鼓励和期许,仿佛赵书文不是在“出卖”师门,而是在进行一场光荣的起义。
“……你放心,你的功劳,组织上是看在眼里的!上高中的推荐信,我马上就给你写!至于户口的事情,我已经跟上面通过气了,领导非常支持!这是树立典型,是思想解放的一大步!只要你师父那边点了头,申请书一交,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我!”
“……你要拿出读书人的气魄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你的师父,你的师弟们!让他们告别愚昧,拥抱温饱,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赵书文的犹豫,将那些名为“理想”、“前途”、“责任”的砝码,重重地压在天平的另一端。
沈凌峰冷眼旁观。
前世,他在名利场上见多了这种人。
他们擅长包装概念,贩卖希望,用最华丽的辞藻,包裹着最赤裸的私心。
眼镜男的这套说辞,跟那些劝客户买下“风水宝地”后就能财源滚滚、步步高升的话术,何其相似。
唯一的区别是,自己卖的风水局,是真的有用。
而这个眼镜男画的大饼,怕是连闻都闻不到。
终于,这场单方面的“交心”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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