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抱起襁褓中的周念薇，动作轻柔熟练。
看着怀里那粉雕玉琢、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周念薇，王凤英布满风霜的脸上瞬间绽开无比慈爱柔和的笑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哎哟，我的小乖乖哟…” 她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粗糙的手指极轻地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满心满眼都是疼惜。
她盼孙子盼得心焦！
大儿子远在美国，孙子只在照片里见过；
二儿子两口子同在广州外贸局工作，都忙得脚不沾地，生孩子的事遥遥无期；
小女儿还在念书……
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竟是在侄孙女身上先尝到了滋味。
襁褓里，周念薇其实早就被那霸道浓烈的土鸡汤香气唤醒了。那醇厚的、带着土鸡特有鲜香的肉味，像一只无形的小钩子，狠狠勾动着她沉寂已久的味蕾和肠胃。
上一世，父母双亡后，这种纯粹的、带着“家”的味道的肉香，对周念薇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冰冷刺骨的凉意，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之中。
时间回到上一世的一九九七年的春节前夕。
昏暗破旧的周家堂屋里，年节饭桌上，一只油光水滑的肥鸡摆在中央。
奶奶张桂花满脸堆笑，将两只肥硕的鸡腿，一只夹进周清华儿子周念祖（金孙）的碗里，一只放进周念娣的碗里。
轮到角落里瘦小的周念薇时，就只有几块光秃秃的鸡脖子和几块没人要的鸡肋、鸡屁股被不耐烦地拨到她碗里。
而周念娣啃完鸡腿后，油腻的小手捏着那根光溜溜的骨头，趾高气扬地走到周念薇面前。
在周念薇惊恐的目光中，她恶意地笑着，用那根沾着口水和肉渣的骨头，粗鲁地、狠狠地戳进周念薇被迫张开的嘴里。
“喏，吃吧，小狗！狗就只配啃骨头，知道吗？” 尖利刻薄的童音如同淬毒的针。
大伯母林秀芳就坐在不远处，嘴角噙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她不但没有阻止周念娣，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和纵容。
而堂屋里坐着的众人好似也都眼瞎耳聋了似的，对这一切选择视而不见。
巨大的屈辱和恶心感让年幼的周念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吐出了那根肮脏的骨头，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哭声引来了张桂花。迎接周念薇的不是言语安慰，而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和更加恶毒的咒骂：
“嚎什么丧？小贱蹄子，天生的扫把星，克死你爹妈还不够？吃个饭也不安生，再哭，再哭老娘就把你丢出去喂狼。”
“扫把星…克死爹妈…” 这几个字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年幼周念薇的心里。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柴房冰冷的角落里，内心彻底崩塌。巨大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是我…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我是个不祥之人…我不该活着……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浸透了血泪和屈辱的记忆碎片，此刻在鸡汤温暖的香气中，被残忍地唤醒、放大。
回忆中的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像放映的影片，每一种声音都显得那么尖锐刺耳，周念薇的心再一次被揪紧。
周念薇还记得，直到很多年后，日渐衰老的二奶奶王凤英从广州回到老家养病。
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王凤英拉着已经上高中的周念薇的手。她浑浊的眼里满是悲悯和愤怒，将那些被张桂花和大伯他们刻意掩盖、被岁月尘封的残酷真相，一点一点，撕开给她看……
那一刻，周念薇才真正明白，父母惨死的背后，是怎样一张由贪婪、偏心和恶毒编织起来的巨网。
而“扫把星”的罪名，不过奶奶和大伯他们为了掩盖罪行、继续压榨她而给她套上的沉重枷锁。
襁褓里的周念薇，小小的身体在无人察觉的细微颤抖。那双紧闭的眼皮下暗藏滔天的恨意，想要复仇的执念在周念薇的心里熊熊燃烧着。
“慢慢喝，老大一钵呢，两只鸡腿都要吃掉。”
王凤英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温暖的阳光，将周念薇从冰冷刺骨的记忆深渊里猛地拉回现实。
她感觉到自己被王凤英更紧、更温柔地抱在怀里，那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驱散了记忆里带来的寒意。
徐美华含着泪，小口小口地喝着那饱含暖意的鸡汤。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流仿佛注入了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被婆母寒透了的心，也一点点回暖。
王凤英抱着周念薇，像抱着稀世珍宝，在屋里轻轻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无比温柔的歌谣。她的目光刚扫过门口，就瞥见张桂花探出的头收了回去。
“嘁～”王凤英嫌弃的翻了一个白眼。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小小的房间里，鸡汤的香气氤氲不散，混合着新生儿的奶香，构成了一方短暂却无比珍贵的安宁天地。王凤英的到来，就是徐美华母女此刻最大的护身符。
而襁褓中的周念薇，在二奶奶温暖的怀抱和母亲喝汤的细微声响中，缓缓平息了心底深处的风暴。
东屋里，林秀芳早就气得握紧了拳头。
这王凤英是瞎了眼了嘛，放着她这个镇长的侄女当空气，却待西屋那个破落户如同亲生女儿。
她林秀芳何时被人如此视而不见，冷落过。
“我也想喝鸡汤，让你妈杀鸡给我吃。”她踢了踢周清华。
“行行行，祖宗。我这就跟姆妈说去，让她也杀只老母鸡给你炖汤。正好我也馋了。”
周清华心里也不得劲，这个二婶也真多事，烦人的很。
周清华找到张桂花说了杀鸡的事，张桂花还有点不情愿。
“哎呀，你孙子想喝口鸡汤你还舍不得，要不我带秀芳回娘家住得了。反正家里乱糟糟的，她烦的很，说孩子在林家生下来就跟她姓。”
“那不行，绝对不行。那可是我们老周家的孙子。我怎么舍不得了，不就是一只鸡嘛。你就放心上班去吧，我晚上一定让秀芳喝到我炖的乌鸡汤。”
张桂花故意说得很大声，推着周清华出了堂屋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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