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那一小时,成了周芷宁灰色囚禁生活中,唯一具有不同质感的片段。尽管活动范围仅限于那间纯白的观察室,尽管使用的画具幼稚得令人发笑,尽管身后永远站着沉默的看守,但能够离开那张冰冷的医疗床,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移动手臂,在纸面上留下痕迹,这本身,就成了一种卑微的、却至关重要的抗争仪式。
她不再试图用那些安全水彩去模仿大师或描绘具体物象。那毫无意义,也是对真正艺术的亵渎。她开始将这些鲜艳而缺乏层次的颜色,当作一种最原始的情绪代码。
第一天,她只用了一种颜色——刺目而绝望的猩红,用圆头画笔蘸饱了,在整个画纸上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涂抹,直到整张纸被那片混沌的、令人不安的红色彻底覆盖,像一团凝固的血,又像一场无法熄灭的内心火灾。画完后,她感到一阵虚脱,手指和心灵都在微微颤抖。
阿香将这张画交给祁夜时,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旁,未置一词。但周芷宁注意到,他当晚来医疗室时,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几分钟,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那团红色在她眼底留下的余烬。
第二天,她换了一种方式。她用那种过于明亮的柠檬黄,在画纸中央画了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的牢笼,然后用沉闷的灰褐色,在牢笼外面,涂满了整个背景。牢笼内外,皆是禁锢。
这一次,祁夜看到画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依旧没说什么,但周芷宁捕捉到了他指尖在画纸上轻轻敲击的那个细微动作。
第三天,她开始尝试混合颜色。将那种虚假的蔚蓝与灰褐色混合,调出一种肮脏的、如同被污染的河水般的颜色,然后用白色(这种水彩套装里最无力的白色)在上面徒劳地覆盖、涂抹,试图“提亮”,结果却让画面变得更加浑浊、压抑。她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和自己较劲,也和这些不趁手的工具较劲。
祁夜看着这幅更加“脏污”的画,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他甚至将画纸拿近了些,仔细地看着那些浑浊的色块和反复涂抹的笔触。
“你在找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医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锐利地射向闭目假寐的周芷宁。
周芷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找什么?找出口?找宁静?找曾经的自己?她不知道。她只是凭借着本能,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还“存在”。
他没有追问,放下画纸,离开了。
日复一日,周芷宁的画风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只是发泄式的涂抹,开始尝试用这些不趁手的工具,去构建一些极其抽象、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内在逻辑的画面。她用圆钝的笔尖,艰难地勾勒出一些扭曲的、相互缠绕的线条;她用浑浊的颜色,堆叠出深浅不一的、暗示着空间与压抑的色域。
她的体力依旧很差,一小时的活动时常让她疲惫不堪,需要靠在椅背上喘息许久。但她的眼神,在专注于画纸时,会偶尔闪过一丝短暂的光亮,那是思维在运转,是情绪在流动的标志。尽管这光亮转瞬即逝,很快又会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所取代。
她发现,祁夜对她画作的“审阅”,似乎成了两人之间一种诡异的、非语言的交流方式。他不再轻易点评,但每一次停留的时间长短,他目光中细微的变化(即使她闭着眼,也能凭直觉感受到),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反馈。他在解读她的画,如同在解读她封闭的内心。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却又无法摆脱。她像是一个被迫在牢房里写日记的囚犯,而唯一的读者,就是那个将她囚禁于此的狱卒。
这天,她画了一幅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画。她没有使用任何鲜艳或沉郁的颜色,只是蘸取了大量的清水,在画纸上反复涂抹、渲染,留下大片大片湿润的、近乎透明的痕迹,只在纸面的中心,用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灰色,画了一个极其微小、蜷缩成一团的、如同胚胎般的形状。整幅画显得空旷、脆弱,带着一种濒临消散的虚无感。
她画得很投入,甚至暂时忘记了身后的看守和身体的虚弱。当她放下画笔,看着这幅几乎“空无一物”的画时,内心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平静。
阿香照例将画收走。
傍晚祁夜来时,他拿着这幅画,在床边站了许久,久到周芷宁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她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他正低头凝视着那幅画,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凝重的神色。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悬在画纸上那个微小的、灰色的蜷缩形状上方,仿佛想要触碰,却又隔着无形的距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放下画纸,而是将它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与其他那些被随意放置的画作不同,他放得很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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