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契约”如同一张精心绘制却质地脆弱的地图,开始在两人关系的荒原上铺展开来。最初的几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周芷宁严格遵守着她的承诺。每日早晚,在祁夜的注视下,准时服下那些白色、黄色、浅蓝的药片。药物的稳定摄入带来了一种她未曾预料的变化——情绪的剧烈起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抚平了,那些随时可能将她吞噬的绝望潮汐,退得远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海般的疲惫感,以及一种奇异的“钝感”。喜悦、悲伤、愤怒、恐惧……这些情绪的棱角仿佛都被磨平了,世界在她眼中变得隔了一层毛玻璃,不再那么尖锐刺目,却也失去了鲜活的色彩。
她变得嗜睡,即使白天也常常感到精神不济,胃口也变得很差,面对再精致的菜肴也提不起兴趣。林静婉医生在随后的视频咨询中告诉她,这是抗抑郁药物常见的初期副作用,身体和大脑需要时间适应,通常会随着服药时间延长而逐渐减轻。
“这感觉……很奇怪。”周芷宁对着屏幕那端的林医生,努力描述着自己的状态,“好像安全了一些,但……也空了一些。有时候,我甚至有点怀念以前那种……虽然很痛,但至少能真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林医生耐心倾听,然后温和地解释:“药物像是一副情感的‘刹车’和‘稳定器’,在您情绪失控风险最高的阶段,它先帮助您停下来,稳住局面。这种‘钝感’是暂时的保护机制。当您逐渐稳定,能够运用治疗中学到的技巧来应对情绪时,药物的剂量可能会调整,这种被隔离的感觉也会改善。现在,请尝试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简单的、具体的事情上,哪怕只是感受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度,或者仔细品尝一口食物的味道。”
于是,周芷宁尝试着去做。当午后阳光透过画室的旧钢窗洒在身上时,她会停下手中无意识的涂鸦,闭上眼睛,努力感受那份暖意;吃饭时,她会强迫自己慢下来,仔细咀嚼,分辨食材原本的味道。这些微小的、刻意的练习,像在浓雾中点亮的一盏盏微弱烛火,虽然无法驱散整个迷雾,却至少让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有彻底迷失。
祁夜则恪守着他的职责。他成了周芷宁药物的“监管者”和外部世界的“过滤器”。那个存放药盒的柜子钥匙,从不离身。他仔细研究每一种药物的说明书,记录她服药后的反应,甚至在她因副作用感到恶心时,会默不作声地让阿香准备清淡的粥点,或者递上一杯温水。他雷厉风行地处理了那张惹祸的请柬所代表的一切潜在麻烦,周芷宁的生活环境里,再未出现任何与李轩或祁弘远相关的直接刺激物。
他依旧允许周芷宁在他在场的情况下,接触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文件。有时在书房,他会一边处理自己的事情,一边留意她的状态。如果发现她长时间对着一页纸发呆,眼神空茫,他会停下手中的工作,走过来,不是质问,而是用平静的语气问:“累了?还是看不懂?” 如果她点头说累,他会合上文件,提议去庭院走走,或者干脆让她回房休息。如果她说不懂,他会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几句,不深入,不苛求。
这种相处模式,建立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点上。两人都像走钢丝的人,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微小的晃动,就会让这得来不易的、脆弱的“正常”假象彻底崩塌。
然而,平衡之所以脆弱,就是因为它经不起任何额外的重量。
这重量,很快从外部施加而来。
祁夜与父亲祁弘远的公开对峙,其负面影响开始在他商业王国的边缘显现。一些原本与祁氏集团合作良好、但与祁弘远私交甚笃的老派合作伙伴,态度变得暧昧不明;几个正在推进的重要项目,审批流程突然变得异常缓慢,隐约能感觉到无形的阻力;甚至集团内部,也开始有一些关于“继承人位置不稳”、“父子内斗影响集团未来”的流言悄悄滋生。
祁夜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人在别墅,大部分时间也待在书房,电话会议一个接一个。他脸上惯有的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日渐稀薄,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沉郁和不易察觉的焦躁。他努力不在周芷宁面前表露这些压力,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偶尔通话时不自觉拔高的音调,以及深夜书房里久久不熄的灯光,都泄露了他的处境并不轻松。
周芷宁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她知道自己就是这场风波的“导火索”,虽然祁夜从未说过一句抱怨或指责的话,甚至刻意在她面前维持着平静,但那无形的压力还是透过空气传递了过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与她药物带来的疲惫和钝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焦虑。
契约规定:她负责努力活着,他负责扫清障碍。可当她发现,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碍,而“扫清”的过程正在消耗他、拖累他时,那种熟悉的、自我否定的声音又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