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寒冬,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中原大地,卷起尘土与枯草,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血腥、焦糊与绝望的沉重气息。自建安五年秋官渡决战拉开序幕,至建安七年冬,这场决定北方霸主归属的大战,已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有余。其波及范围之广,投入兵力之巨,消耗之惨烈,远超以往任何一场内战。
战线早已不再局限于官渡一隅。以关羽“水淹七军”、破白马为标志,北军兵锋南压,曹军则依托残存的城池与地利节节抵抗。从兖州东郡到豫州颍川,从黄河沿岸到汝水之滨,广袤的中原腹地,处处可见战争的疮痍。
曾经人烟稠密的村落,如今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无力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田野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几株干瘪的黍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去年,甚至前年遗落的种子,在无人照料下勉强生长,却又因战火或饥荒而未能收获。道路上,难得见到行商与旅客,只有不时疾驰而过的斥候马蹄,或者缓慢蠕动、押送着稀少粮秣的辎重车队,才能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带来一丝活动的气息。更多的是面黄肌瘦、扶老携幼的流民,他们目光呆滞,步履蹒跚,不知该去向何方,也不知能否活到下一个日出。
战争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人力、物力、财力,乃至希望。
北军大营,虽挟大胜之威,亦难掩疲惫之色。许都城内,刘乾虽已尽力安抚,恢复秩序,但大军长期在外征战,粮草转运千里,民夫征发无度,即便以幽、冀、青、并四州之地力,亦感捉襟见肘。军中,那些自幽州起便追随刘乾转战千里的老兵们,脸上已刻满了风霜与倦意。连年征战,袍泽不断倒下,即便是最勇猛的战士,心中也难免生出厌战与思乡之情。
一名断了左臂的老兵,靠着营垒,望着南方,喃喃道:“打完了官渡,打白马,打完了白马,还不知道下一个是哪里……啥时候是个头啊……家里那几亩地,不知婆娘一个人能不能种得过来……”他的声音不大,却道出了许多士卒的心声。军营中,伤病的呻吟,思乡的低语,取代了往日激昂的战歌与操练的号令。
而在曹军控制的区域,情况更为严峻。
谯郡,临时司空府。此处已取代许都,成为曹操实际的政治军事中心。府邸依旧保持着威严,但穿行其间的官吏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急与忧虑。
曹操坐于案后,相较于两年前,他消瘦得厉害,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那身象征权势的官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头风病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疼痛袭来时,足以令意志坚如铁石的他亦冷汗涔涔,几欲昏厥。但每当疼痛稍缓,他眼中那混合着疲惫、狠戾与不屈的光芒,便会重新燃起,如同黑暗中不肯熄灭的余烬。
“明公,汝南郡急报,三个县的府库已然见底,郡守请求拨发粮种,否则明年春耕无望,恐生大乱……”
“报!颍川军中又发生小规模营啸,已弹压下去,处斩为首者三十人,然士卒怨言依旧……”
“兖州方面,征集的三万石军粮,在途中遭袁……遭不明骑兵劫掠,损失过半……”
“沛国境内出现小股流寇,打着‘替天行道’旗号,攻破了两处坞堡……”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曹操的心头。他掌控的地盘在急剧缩小,产粮区大多沦丧或遭破坏,兵力折损严重,尤其是于禁七军的覆没,更是抽掉了他一根重要的支柱。府库空虚,几乎到了罗掘俱穷的地步。为了维持战争,他不得不推行更为严酷的法令,加征赋税,强征兵员,甚至默许军队在控制区进行有限度的“征用”(实为劫掠),这又进一步加剧了民心的流失与内部的动荡。
然而,就是在这等山穷水尽、内外交困的绝境之下,曹操展现出了他作为“乱世之枭雄”的可怕韧性与政治手腕。
他没有像寻常败军之将那样一蹶不振,也没有因局势危殆而方寸大乱。他依旧每日召集核心幕僚议事,批阅文书到深夜,仿佛那无尽的压力与身体的病痛,都无法将他击垮。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在一次头风稍歇的间隙,曹操对荀攸、司马懿等人说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乱世用重典!传令各州郡,凡有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聚众为乱者,立斩不赦,夷其三族!各级官吏,若不能完成征粮募兵之额,或治下再生变乱,一律革职查办,严惩不贷!”
他用铁血与恐怖,强行维系着摇摇欲坠的统治秩序,将内部可能爆发的矛盾,用更激烈的手段暂时压制下去。
同时,他也深知一味强压并非长久之计。他亲自起草颁布《恤军令》,大幅提高伤残及阵亡将士的抚恤标准(尽管府库已空,更多是承诺与借债),并派出心腹,携带他仅存的一些财帛,深入各营犒劳,与士卒同饮共食,嘘寒问暖,极力笼络军心。对于那些依旧忠诚追随他的将领,如夏侯惇、曹仁、李典等,他不吝封赏,极力安抚,甚至不惜以“假节钺”等至高权柄相授,以示信任与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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