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明的意识沉进温水里时,最先触到的是碑石的凉意。
他靠在祭坛中央的石碑上,睫毛沾着细沙,像两簇要燃不燃的灰烬。
影契在胸口灼得发烫,那些被他强行吞咽的记忆碎片正顺着血管翻涌,将他的意识搅成乱麻。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变了——不是“咚、咚”的闷响,倒像是有人在敲碎玉,一下,一下,敲进骨髓里。
再睁眼时,他站在一条长廊中。
两侧的石碑比他想象中更多,像被风吹散的星子,从脚边一直铺到视线尽头。
每块碑面都刻着“秦般若”三个字,有的遒劲如刀刻,有的稚嫩似孩童涂鸦,最边上一块甚至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阿姐说等雪化了要教我编草蚂蚱”。
“你以为她在遗忘?”
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昭明转身,看见红茑的残魂立在一块褪色的碑前。
她的身影比从前更淡,发间的红绒花却鲜得刺眼,“其实是千万人正在替她记住。”
他踉跄着走近,指尖触到最近的碑面。
石纹里竟渗出温热,像有人刚用掌心捂过。
“这些……都是谁刻的?”
“山脚下拾柴的老妇,替她挡过妖爪的打更汉,村口扎羊角辫的小娃。”红茑抬手抚过一块刻着“三月雪”的石碑,指尖扫过的地方,石面突然浮起影像:穿粗布裙的姑娘正蹲在雪地里,把冻僵的山雀揣进怀里,“他们记不住她的全名,记不住她的功绩,可记得她递过的热粥,记得她替他们擦过的眼泪。”
楚昭明喉头发紧。
他看见更远的石碑上,有战士的血痕混着刻痕,有妇人的银簪划下的浅印,甚至有块碑角缺了,缺口处粘着半块布娃娃的碎布——正是前几日他在村口见过的小娃怀里那个。
“你看——”红茑指向长廊尽头。
他顺着望去。
山村里,扎羊角辫的小娃捧着碎石,奶声奶气念着碑上的字:“山雀衔来三月雪——”布娃娃在她怀里亮了一瞬,像被点着的灯芯;晒谷场上,嫁作人妇的姑娘仰头望着云,轻声说:“阿姐的刀很快,血溅在她白衣上像红梅”;打更的老汉摸着心口,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年我十六,有个姑娘说‘别怕,我挡着’……”
“人道之火不在一人之身,而在万人之心。”红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残魂开始片片碎裂,“去告诉她——她从未被遗忘。”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楚昭明猛地呛了口气。
他惊醒在祭坛的风里。
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秦般若就坐在他身侧,垂着头,发丝遮住了眉眼。
她的魂光比之前更弱,像盏随时会灭的灯。
“般若……”他伸手去碰她的脸,指尖刚触到她冰凉的耳垂,记忆突然炸开——红茑说的那些石碑,那些声音,那些亮起来的灯芯。
他突然明白。
从前他总想着用自己的记忆做锚,把她从混沌里拽回来。
可此刻他才懂,她需要的不是一个人的执念,是千万人攒起来的、滚烫的“记得”。
“咳……”他撑着石碑坐起,影契的灼痛几乎要烧穿肋骨。
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抓住石碑的边缘,指甲缝里渗出血来,“起——”
石碑被他推动时发出闷响。
祭坛的石缝里涌进风,卷着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扯开领口,让影契的金光完全暴露在风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山村里的方向,高声念出碑上的字:
“山雀衔来三月雪——”
第一句落下时,风突然转了方向。
“刀光劈开九重天——”
第二句出口,沙丘上的碎石开始滚动,像有谁在地下敲鼓。
“阿姐说等雪化了,要教我编草蚂蚱——”
第三句刚落,山村里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应和:“要编草蚂蚱!”
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娃。
楚昭明的眼眶热得发烫。
他继续念,声音里带着笑:“那年我十六,有个姑娘说‘别怕,我挡着’——”
“我挡着!”打更的老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老烟枪的哑。
“阿姐的刀很快,血溅在白衣上像红梅——”
“像红梅!”晒谷场的姑娘喊着,眼泪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
秦般若的睫毛动了动。
她正站在另一条长廊里。
这里的石碑没有名字,只有流动的影像:穿粗布裙的妇人在神祭上哭,眼泪砸在供桌上;戴铁盔的战士倒在血渊里,手里还攥着半面残破的战旗;小娃蹲在废墟里,拾起一片碎镜,镜面上映着她自己的脸——不是现在的,是很多年前的,扎着羊角辫,脸上沾着灰。
“这些……都不是我的记忆。”她伸手触碰那面碎镜,指尖穿过影像,却触到一丝温热,像有人刚摸过。
“‘记忆回廊’本非系统造物。”影婆的声音从长廊尽头传来,“是上古凡人用‘共梦之术’封存的集体记忆。你体内的七魂,不只是牺牲者,更是千万不愿被抹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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