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明是被指尖的灼痛惊醒的。
土炕的薄被滑到腰间,他蜷着的手心里,陶片上的血痕正泛着暖光,像有人隔着皮肉轻轻捏他的骨节。
窗外虫鸣渐密,他盯着梁上垂落的蛛丝晃了会儿神,意识才慢慢沉进方才那个未做完的梦——无边无际的灯海,每一盏都浮着张模糊的脸,老人的皱纹、孩童的虎牙、残兵铠甲上的锈迹、囚徒锁链勒出的凹痕,在火焰里明明灭灭。
你说的,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在梦里问,声音轻得像飘在灯焰上的灰烬。
身侧有温度靠过来,秦般若的指尖抚过他掌心的羁绊纹路,像在辨认某种古老的密码:不是血脉,不是盟约。她的呼吸扫过他耳后,是那些在黑暗里,仍愿为别人点一盏灯的人。
灯海突然起了风,最前排的灯焰摇晃着凑近些,楚昭明看见囚徒脸上的笑——那笑和落灯城小丫头护着灯时的神情重叠了。
他想起昨夜月光下陶片上的血痕,想起三千荒丘上吟诵的说书人,喉间突然泛起苦涩的笑:像不像《十二怒汉》里那个8号陪审员?
一个人坚持,就能撬动整个系统。
风更大了,灯影翻涌如潮,每一盏都在噼啪作响,像是回应,又像是催促。
楚昭明正要再问,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孩童清亮的阿烬哥哥,梦便碎在虫鸣里。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时,晨光已经漫过窗棂。
土炕下的炭盆早熄了,余温裹着冷意往裤管里钻。
荒村的晨雾还没散透,阿烬的身影在村口老槐树下格外清晰。
那孩子半蹲着,面前围了七八个孩童,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攥着块破布当灯芯。
阿烬的手语比平时慢三倍,手指在胸前划出时,腕骨上的旧疤跟着颤动——那是他被神庭追捕时留下的,楚昭明见过。
阿烬哥哥,疼吗?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拽他衣角。
阿烬愣了愣,摇头,又比划:光不疼。
孩童们跟着模仿手语,有的歪头,有的跺脚,只有最边上那个穿灰布衫的哑童没动。
他盯着阿烬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泥地上,像朵开败的小红花。
秦般若的脚步比楚昭明快半拍。
她蹲在哑童面前时,晨雾刚好漫到脚边,楚昭明看见她睫毛轻颤,那是记忆链接发动的征兆。
有那么一瞬,她的瞳孔泛起极淡的金纹,像碎在水里的星子。
他梦见自己在火海里。秦般若突然抓住哑童的手,声音发颤,穿的是娲语者祭司的法袍,怀里抱着刻满符文的玉简。
他写了两个字——。她抬头时,眼尾泛红,然后...然后他烧了,和玉简一起。
老槐树后传来衣襟摩擦的声响。
影婆从雾里走出来,银白的头发用草绳随便扎着,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她往哑童身边一蹲,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孩子额头:上古共梦之术,本就是凡人用命刻下的集体潜意识。她抬头看楚昭明,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在跳,你们不是唤醒者,是回声的起点。
哑童突然抓住影婆的手腕,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她手背。
影婆却笑了,把烤红薯塞进孩子手里:吃,吃饱了才能接着做梦。
村口的雾散得更快些。
司南子出现时,楚昭明正盯着阿烬教孩童把灯芯浸进桐油里。
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青斗篷,手里没撑那把常伴的纸伞,伞骨大概还插在神庭的断墙上——楚昭明记得前晚他挥刀劈开神言诅咒时,伞面被撕成了碎片。
命盘曾说,人心如沙,握得越紧,流失越快。司南子的声音像老井里的水,凉得透骨。
他望着槐树下的灯影,喉结动了动,可我在破庙里躲了七天,看这些孩子跟着阿烬学点灯,突然懂了。
楚昭明走过去时,鞋底碾过片带露的草叶。那你现在信什么?
司南子没立刻回答。
他从斗篷里摸出块命盘残片,青铜表面布满裂痕,却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我信...他把残片轻轻放进阿烬刚做好的陶灯里,桐油漫过裂痕的瞬间,楚昭明看见残片深处浮起模糊的影——是个穿粗布裙的妇人,正把灯芯塞进陶盏;是个戴斗笠的庄稼汉,举着灯跑过雨幕;是个断了腿的士兵,用牙齿咬着灯芯往伤员嘴边送。
历代娲语者临终前,百姓自发点灯的画面。秦般若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她的指尖悬在灯焰上方,神庭烧了史书,烧了玉简,可烧不掉...这些。她转头看楚昭明,眼里有泪在晃,原来你们早就在反抗,只是神庭从不记录失败者的光。
夜风卷着槐花香吹过来时,楚昭明摸出怀里的炭笔。
他盯着土炕墙上斑驳的痕迹,突然想起影婆说的回声的起点,想起阿烬教孩童时颤抖的手语,想起司南子放进灯里的命盘残片。
炭笔尖轻轻抵着墙面,他突然很想写点什么,不是名字,不是功绩,是...
第七代楚昭明,不是最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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