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空中花园的对话后，林姝与程默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程默不再提供直接的庇护或资源，仿佛将她彻底放归荒野，任其自生自灭。而林姝，也彻底丢掉了最后一丝依赖心理，开始全神贯注于这场无声的棋局。
周勉的压制更加系统化。他利用项目管理权限，将林姝负责的新范式探索工作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需要跨部门协作或审批的环节。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卡住她的关卡。申请使用高性能计算资源进行模拟？需要研究院三个部门联合签字。邀请外部专家进行线上讲座？需要法务、保密办和人力资源部共同审核背景和内容。就连购买几本相关领域的最新外文书籍，报销流程都比以往漫长数倍。
这是一种官僚体系的“软刀子”，不激烈，却足以让任何创新的火花在繁琐的程序中窒息。
林姝没有抱怨，也没有试图去撞碎这堵无形的墙。她改变了策略。既然大张旗鼓的推进举步维艰，她就将工作转入“地下”，化整为零。
她利用之前建立的、那个松散的内外部技术网络，以“个人学习小组”的名义，组织小范围的线上讨论。参与者有研究院里那些对现状不满的年轻骨干，有傅明介绍的、对技术趋势敏感的财务分析师，甚至还有一两位通过欧文认识的、对此领域感兴趣的外部学者。他们利用晚间或周末时间，在加密会议室里，激烈地辩论技术细节，分享各自掌握的非核心但关键的行业信息，共同完善对新范式的认知拼图。这些讨论不产生任何正式文件，不占用公司资源，却极大地丰富了林姝的思维维度，也让她更清晰地把握了技术演进可能存在的关键节点和潜在陷阱。
对于资源的需求，她不再寄希望于正式的申请流程。她开始利用自己在“探路者”小组的有限权限，以及程默最初赋予她的、尚未被完全收回的临时数据接口，像一只工蚁一样，一点点地、不动声色地搬运和积累着“建筑材料”。她从公开的学术数据库下载海量论文，从允许匿名访问的行业论坛抓取技术动态，甚至利用合规的数据挖掘工具，对寰宇自身已脱敏的部分历史研发数据进行分析，寻找现有技术路径下隐藏的性能瓶颈和成本曲线。
她将这些零散的收获，与自己脑海中逐渐清晰的“新地图”框架进行比对、验证、修正。她没有急于产出任何新的、可能引发争议的报告，而是默默地构建着一个庞大而坚实的认知基石。
秦悦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姝工作方式的变化。她没有点破，但在一次两人核对常规项目数据时，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有时候，慢就是快。地基打得越深，楼才能盖得越高，也越不怕风吹。”
林姝听懂了其中的认可与提醒。她微微点头：“谢谢秦组长，我明白。”
周勉那边，似乎很满意于林姝表面的“沉寂”。在他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终于在现实的压力下学会了“规矩”。他在一次向更高层汇报“探路者”小组工作时，轻描淡写地提及：“林姝专员目前正专注于对前期报告所涉及方向的深化学习和知识积累，态度非常踏实。”
然而，棋局之上，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远的谋划。
转机出现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上。林姝在一次内部技术共享平台上，浏览一份关于数据中心散热优化的常规报告时，注意到一个被寥寥数笔带过的数据——某个边缘实验性机房，在测试一种新型液冷方案时，意外发现其对某种特定类型的非规则计算任务（其数学特征与生物启发计算中的某些核心算法高度相似）有显着的性能提升和能耗降低效果。
这个发现如同黑夜中的一道微弱闪电，瞬间照亮了林姝脑海中的一个关键连接点！现有数据中心架构是为规则计算任务优化的，而新范式的计算特征往往是非规则的，这正是其难以在现有体系下发挥效能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能从底层基础设施层面进行针对性优化……
她立刻行动起来，但没有大张旗鼓。她通过那个非正式网络，联系到负责那个边缘实验机房的工程师，一位同样对现状感到困惑、渴望做出真正创新的年轻人。两人一拍即合，利用有限的自主权限和闲置资源，开始进行更深入的小规模测试和数据采集。
同时，林姝开始秘密撰写一份全新的、与之前风格迥异的文档。这份文档没有宏大的战略论述，没有尖锐的批判，标题朴素无比——《关于面向非规则计算任务的数据中心底层架构优化可行性初探及局部试点建议》。
文档内容极其务实，聚焦于一个非常具体的技术问题，引用的数据大多来自公开文献和那个边缘机房的实验结果，论证逻辑清晰严谨，提出的试点方案规模小、成本低、风险可控，并且明确指向提升现有资产运营效率，完全符合公司降本增效的主流话语体系。
她知道，直接提出“新范式”依然会触动敏感的神经，但如果从“优化现有基础设施以更好地支持潜在新型计算任务”的角度切入，阻力会小得多。这是一种迂回策略，是试图在旧地图的边缘，先悄悄绘制一小块新区域的等高线。
文档完成后，她没有提交给周勉，也没有发给程默。她选择了秦悦。
在将文档发送给秦悦的附件说明中，她只写了一句话：“秦组长，这是一份关于提升现有资产效率的技术建议，或许可以作为我们小组后续工作的一个补充方向，请您参阅。”
她将选择权交给了这个一直试图保持平衡的副组长。如果秦悦认为风险过大，她可以压下这份文档，林姝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秦悦认为有价值，她可以以其更稳妥的身份和方式，将这份建议推动下去。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试探棋。她在试探秦悦的底线，也在试探这条迂回路径的可行性。
邮件发送出去后，林姝关闭了电脑。
窗外，夜色深沉，寰宇大厦依然灯火通明，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兽。
林姝知道，自己刚刚在无声的棋局上，落下了一颗新的棋子。这颗棋子看似微小，落在边缘，却可能牵动整个局面的走向。
她无法预知秦悦会如何反应，也无法预知这步棋最终会带来什么。
但她知道，与其在风暴中心被动承受，不如在风暴尚未波及的角落，悄然布下自己的星罗棋布。
棋局，还在继续。而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寂静的厮杀中，呼吸，思考，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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