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柳州三江,夏末的风里带着腐木与河水的气味。程阳桥如一位垂暮的老人,在百年的雨打风吹中佝偻了脊梁。它的瓦顶已见残破,木柱上的彩绘褪成模糊的影子,只有桥墩下奔流的河水依旧湍急,讲述着亘古不变的故事。
吴老岩就住在桥头的小屋里,七十六岁的侗族身子骨像桥上的老杉木,干瘦却硬朗。他是这座风雨桥的守桥人,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职责,一守就是四十年。近来他睡得不安稳,夜里总听到桥上有动静——不是风穿过廊亭的呜咽,也不是木板自然的吱呀,而是隐约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踏着某种古老的节拍在移动。
“是多耶舞的步子。”老岩在农历七月十四的早晨对村支书吴建军说,“我听得出来,那节奏错不了。”
建军四十出头,是村里少数上过中学的人,对老人口中的“怪事”总带着怀疑。“岩伯,怕是桥老了,木头热胀冷缩发出的声响。再不然就是后生仔夜里上桥玩耍。”
老岩浑浊的眼睛望着建军,“多耶舞的步子,年轻人早就不跳了。那节奏,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记得。”
建军勉强答应晚上过来看看,心里盘算着如何说服老岩同意县里提出的拆桥重建计划。这座桥太老了,去年检测时发现多处木结构已被虫蛀空,再不重修,恐怕撑不过下一个汛期。
那晚月亮圆得诡异,橙红色的像侗族妇女染布用的茜草汁。老岩和建军坐在桥头的石阶上,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老杉木香气。起初只有蛙鸣和流水声,约莫子时刚过,桥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咚、嗒、咚、嗒...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而是十几人,甚至更多,整齐划一地踏在古老的木地板上,伴随着极轻微的银饰相撞的叮当声。那节奏确凿无疑——侗族多耶舞,祭祀先祖时的舞步。
建军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谁在桥上?”他强作镇定,打开手电筒向桥上照去。
光影扫过程阳桥空荡荡的廊道,脚步声戛然而止。
“你看。”老岩干瘦的手指指向桥墩处的水面。
建军转头看去,河水不知何时变得如镜面般平静,水面上升起薄雾,雾中隐约有光影流动。他眯起眼,心脏突然狂跳起来——水中的倒影不是现在的程阳桥,而是一座正在建造中的桥梁骨架,许多模糊的人影在脚手架上忙碌。
“那是...建桥时的样子。”老岩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爹说过,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讲,程阳桥是1912年开始建的,八寨侗人合力,花了十二年才完工。”
接下来的几夜,好奇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建军的心。他召集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带着录音设备和相机,决定彻夜守在桥边。
月到中天时,奇景再现。
这次不只是声音和倒影,整座桥的轮廓在月光下变得模糊,仿佛笼罩在一层发光的薄纱中。透过桥廊的窗户,他们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不是真人,更像是半透明的影子,保持着古老的侗族装扮,围着圈子跳多耶舞。
“拍下来了吗?”建军急促地问身旁的年轻教师吴志远。
志远摆弄着相机,脸色苍白,“支书,相机...相机失灵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那些幻影的舞动,桥下的水面上清晰地映照出另一个场景:工匠们正在用各种工具加工木材,凿子、刨子、锯子在他们手中灵活运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使用的榫卯工具——奇特的直角尺、墨斗和划线规,与县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套1912年建桥工匠使用的工具一模一样。
“天呐,”志远轻声惊呼,“博物馆那套工具,据说是程阳桥建造者吴银练后人捐赠的,世上仅此一套。”
老岩站在人群最前面,昏花的老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那群幻影工匠中一个瘦高的中年人,“那是我曾祖父,吴金争。族谱上说他参与了建桥,是榫卯匠人。”
接下来的几周,怪事愈演愈烈。不仅夜晚会出现幻影,连白天也有村民声称看到桥上有模糊的人影走动。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靠近桥梁时能闻到上世纪初的桐油气味,听到古老侗族工匠的交谈声。
恐慌在村中蔓延。老人们说这是桥魂显灵,年轻人则议论纷纷,不知所措。
建军将情况报告给县文化局,局里派来了文物专家和一位民俗学者。专家们住了几晚,也见证了部分现象,却无法给出合理解释。最终,他们建议暂时关闭桥梁,等待进一步的调查。
就在决定关闭桥梁的前夜,老岩独自一人走上了程阳桥。
月光如水银般泻在廊桥的木地板上。老岩走到桥中央,那里是多耶舞幻影最常出现的地方。他从怀里掏出一件用红布包裹的东西——那是一把老旧得发亮的榫卯划线规,他曾祖父传下来的工具。
“我知道你们为何不安。”老岩对着空荡的桥廊说,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这座桥不只是木头和瓦片,它是我们侗家人的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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