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的夏天,湿气能拧出水来。三苏祠那几进老院子,裹在知了声和樟木味儿里,像是被时间泡发了,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旧意。管理员老陈,在这里待了快二十年,身子骨也像是被这院里的墨气儿和草木精气浸透了,走路都不带什么声响,像个影子在回廊庭院间滑行。
2007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苏轼老先生,诞辰九百七十周年。日子还没到,暑气先一步蒸腾起来,裹挟着泥土和草木根茎腐烂的甜腥气,闷得人心里头发慌。老陈这几日,总觉着院里不太平。不是夜里听见书房那边有窸窸窣窣的翻纸声,就是清晨看见那株传说是苏老泉手植的千年银杏,无风自动,叶子抖得像筛糠。他寻思是自己年岁大了,耳背眼花,可心里头那点嘀咕,像湿柴点起的火苗,烟比火大,呛得他心神不宁。
周年正日的前一晚,月亮好得出奇,像个冰凉的白玉盘子,扣在灰蓝色的天绒上。月光洒下来,院子里青石板路泛着水光,那口据说是苏家旧物的古井,井口氤氲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气,像熬稠了的米汤。老陈照例巡夜,手里那把老式手电筒,光柱昏黄,切开浓稠的夜色,也惊不起几声虫鸣。一切都静得过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来自古井方向的……水响。
不是滴水,是某种东西在轻轻划动水面的声音。
老陈的心提了一下。他放轻脚步,凑近井口。井口那块防止落尘的旧木板,不知何时移开了一道缝。他探头往里一瞧——就这一眼,差点把他那把老骨头惊得散架。
井水不知何时涨高了许多,几乎与井口齐平。水面不再幽深漆黑,反而映着月光,漾着一层诡异的、活物般的清辉。而就在那水中央,一张微黄的、略带水渍的宣纸,正平平展展地浮着。纸上,是淋漓酣畅的墨迹,那墨色,新鲜得仿佛刚刚舔笔挥就,边缘甚至还在极其缓慢地晕开一丝丝墨韵。
老陈揉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可那纸,那墨,真真切切。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借着月光和手电光,看清了上面的字。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那笔迹,他太熟悉了,祠里收藏的苏轼碑帖拓片,他日日擦拭,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这就是东坡先生的笔意,那股子洒脱不羁、浑厚开阔的气韵,绝错不了!可这原稿,怎么会从这口几百年的古井里冒出来?而且,笔墨未干?
一股寒意,不是来自井水的冰凉,而是从尾椎骨顺着脊梁缝嗖嗖地往上爬,瞬间攫住了他的天灵盖。他伸出手,想将那纸捞起,指尖离那微湿的纸面还有一寸,却猛地缩了回来。他怕。怕一触碰,这幻象就破了;更怕一触碰,惊扰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井水微微荡漾,墨香混合着井水特有的清冽又带点腥气的味道,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孔。
就在这时,身后那株巨大的千年银杏,毫无征兆地,“哗——”的一声巨响。
不是风吹,无风。是它自己在抖。成千上万片金黄的扇形叶片,挣脱了枝桠,却不是飘飘摇摇地落下,而是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又猛地撒开,纷纷扬扬,密集得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暴雨。叶片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屋檐上,也落在老陈的头上、肩上。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些叶子,并不杂乱。它们像是在遵循某种神秘的指令,一片片,一层层,在他面前空旷的庭院里,汇聚、拼凑。金色的叶脉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片刻之间,五个由银杏叶组成的大字,赫然出现在地面上:
明——月——几——时——有——
笔画清晰,结构工整,仿佛匠人精心镶嵌。
老陈“嗷”一嗓子,不是喊,是气流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怪声。手电筒“啪嗒”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光柱胡乱地扫过那金色的字迹和幽光粼粼的井口。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屁股底下冰凉的青石板激得他一个哆嗦。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跑,可身子像被钉在了地上。汗水,冰凉的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瞬间浸透了旧工装的后背。
鬼?苏先生的魂?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民间是有传说,说大文豪精气不散,魂魄常寄于生前挚爱之物。这祠,这井,这树,都沾着苏家的文脉灵气。莫非……莫非是苏老先生,在九百七十年后的今天,显灵了?
这个念头一起,最初的极致恐惧里,竟然慢慢渗出一丝别样的东西。他是个管理员,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但这二十年,日日夜夜守着这方院落,擦拭着那些刻满诗词的碑石,听着各地游客用或仰慕或感慨的语气谈论着苏轼的坎坷与豁达,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懂了点什么。懂了“明月夜,短松冈”的哀伤,懂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也隐隐约约触摸到那“大江东去”浪花底下,个人命运的无奈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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