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浓墨般浸染着“仁心堂”外的世界。老街早已沉寂下来,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带着短暂的光影和声响,划破这片宁静,随即又归于无声。医馆内,只剩陈飞诊室的那一盏台灯还亮着,在偌大的空间里圈出一片昏黄而温暖的光域。
空气里,白日里纷杂的人声和药草沸腾的气息已然褪去,只剩下几种根茎类药材沉淀后的、淡淡的苦香,与书香、墨香交融,构成陈飞最熟悉也最安心的背景。他刚刚送走最后一位因急症前来叩门的病人,此刻正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整理着今日的病案。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修长的手指握着那支用了多年的狼毫小楷,在宣纸笺上行云流水地书写。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是这静夜里唯一的韵律。他的字迹清癯而端正,一如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每一笔都带着沉静的力量。记录完毕,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将笺纸归入对应的病历袋中。
就在他伸手去取下一份病历时,指尖不经意间碰落了案头一本厚重的《本草纲目》,书页散开,一张夹在其中的旧照片滑落出来,飘飘悠悠,落在了他的膝上。
陈飞微微一怔,俯身拾起。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曲,带着岁月的痕迹。那是大学即将毕业时,在校园那片着名的樱花树下拍的。照片上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身形比现在清瘦许多,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略显腼腆却意气风发的笑容,眼神清澈而明亮。他的手臂,紧紧搂着身旁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刘芳。
那时的刘芳,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额前有几缕碎发被风吹乱,她毫不在意,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仿佛盛满了整个青春的星光。她依偎在陈飞怀里,一只手同样紧紧环着他的腰,姿态亲密无间,充满了依赖和毫无保留的爱恋。
陈飞的目光,在那张鲜活明媚的笑脸上停留了许久。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午后阳光的温度、樱花簌簌飘落的淡粉色泽、空气中浮动的青草香气,以及刘芳在他耳边清脆的笑语,仿佛都穿越了时空,清晰地扑面而来。
他还记得,按下快门前,她笑着在他耳边快速低语:“陈飞,以后我们也要有一个小院子,你种草药,我种花,好不好?”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笃定。
曾几何时,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是灵魂的共鸣者。他痴迷于中医的博大精深,她能理解他那份“愿天下无疾”的书生理想;她立志成为最优秀的护士,用细致的照护抚慰病痛,他则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欣赏她在手术台前那份与平日温柔迥异的果敢与冷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了,是从她晋升为护士长开始。工作的重压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所熟悉的那个家。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次数越来越少。起初,他还会在深夜为她留一盏灯,温一碗粥,听着楼道里响起她疲惫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然后起身去开门。后来,那脚步声常常缺席,取而代之的是手机屏幕上冰冷简短的留言:“今晚值班,不回了。”“有急诊手术,别等。”
他们之间的沟通,也从最初的事无巨细的分享,逐渐退化到只剩下事务性的通知。他发去的关心,分享的坐诊趣闻,如同石沉大海,往往要隔上许久,才能收到一两个字的回复,或者干脆没有回音。那张樱花树下的亲密合照,与现实之中这对近乎“失联”的夫妻,形成了一种尖锐而令人心寒的对比。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疏离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陈飞的心脏,缓缓收紧,带来一种沉闷的钝痛。他几乎要认不出照片上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女孩,与现在那个连眼神都透着倦怠、沟通都吝于给予的护士长,是同一个人。
这种疏离,并非源于不爱,而是源于一种无力。他无力改变她日益繁忙的工作状态,无力驱散她眉宇间积攒的疲惫,甚至……无力应对因这种忙碌而衍生出的、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岳母那张强势而精明的脸,和她那句“把钱交给家里管”的要求,又一次浮现在脑海,让陈飞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刘芳的笑脸,仿佛想通过指尖,触碰到那段已然逝去的温暖时光。良久,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书中,合上,仿佛也同时关上了那扇通往回忆的闸门。
他需要专注于当下,专注于他能够把握的东西——比如,他的病人,他的医道。
……
第二天上午,医馆照例忙碌起来。
送走了几位复诊调理的老病人后,助理小张引进来一位面色焦虑的中年妇女,手里还拉着一个约莫七八岁、面色蜡黄、精神萎靡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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