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知衡接过材料，顺着指示牌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能容纳两三百人。前排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穿着中山装或军便服，年纪偏大，彼此熟络地寒暄着。
她走到第一排贴着自己名字的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讲稿和笔记本，摊在膝上。
发言稿昨晚已经修改了三遍，但她还是在心里默默梳理着逻辑链条：从传统农药的弊端，到植物源农药的优势，再到选择性难题的突破思路……每一个数据都要精准，每一个结论都要有实验支撑。
会议在九点整开始。省农业厅的肖副厅长做了简短开场白，接着是各地区春耕准备情况汇报。谢知衡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她的专业领域在微生物和生物化学，但对农业生产并非一无所知——在芒卡坝那几年，她亲手插过秧、施过肥、防治过病虫害，那些经验如今成了她理解这些汇报的背景知识。
轮到病虫害预测预警部分时，主讲人是省植保站的一位老专家。他用了大量图表展示去年越冬虫源基数和今春风向温度数据，预测今年蚜虫、螟虫可能偏重发生。谢知衡听得格外认真，这直接关系到她研究的应用价值。
上午的议程在十一点半结束，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会务组安排了简餐，就在大楼后院的食堂。谢知衡随着人流往外走，在走廊拐角处，她听见几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干部在交谈：
“听说黑龙江那边今年搞了个新法子，用赤眼蜂防治玉米螟，效果不错。”
“生物防治是方向，就是推广起来麻烦……”
“可不是嘛，老百姓认药，不认虫。”
她脚步微顿，正想再听几句，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谢知衡同志？”
她转过身。
越廷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会议材料和一支钢笔。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肩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挺拔。他的表情很自然，带着公务场合惯有的礼貌性微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偶遇一位普通的与会同行。
农业厅的会议，黑龙江派人参加合情合理。越廷调任沈阳管理工业前，在黑龙江主管农业——这也是他当时出现在北大荒的合理原因之一——有实绩，有人脉，被邀请来交流经验再正常不过。
“越廷同志。”谢知衡点点头打招呼。
周围有人投来目光。越廷在东北政界不是无名之辈，他的背景和能力许多人都有耳闻。而谢知衡，虽然年轻，但本身的学术背景和刚刚坐在第一排就足够引人注目。两人的交谈立刻成了小小的焦点。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越廷走上前，很自然地与她并肩往食堂方向走。
食堂里人声鼎沸，长条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高粱米饭、白菜炖粉条、土豆丝，还有一小盆西红柿蛋汤。人们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饭，找到相熟的人就凑在一桌边吃边聊。
越廷打了饭，很自然地端着饭盒走到谢知衡所在的桌子——那里已经坐了几个其他地区的干部。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谢知衡斜对面的位置坐下。
饭桌上的话题很快转向了今年的春耕。一个来自辽南地区的干部抱怨雨水不足，担心影响播种；另一个来自吉林的则说起他们那边推广的新品种玉米。越廷偶尔插话，说的都是很实际的农业问题：土壤墒情、种子处理、农机调配……他的见解扎实，数据清楚，显然不是那种只会坐办公室的干部。
谢知衡埋头干饭，偶尔听一听。她注意到越廷说话时，其他人都很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显然这是他在工作中建立起来的威信。
饭吃到一半，越廷忽然转向她，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一桌人听见的声音说：“谢知衡同志，你那个植物源农药的研究，我很有兴趣。下午有空的话，想跟你请教几个技术问题——关于提取工艺的稳定性，之前我们黑龙江那边也在做类似尝试，遇到些瓶颈。”
这话合情合理。技术交流本就是会议的目的之一。
桌上其他人都看过来。谢知衡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看他。
越廷的表情很诚恳，眼神专注，完全是学者间探讨问题的姿态。但谢知衡能看见那平静表面下的东西——他刻意营造的这个公开邀约，让她无法在众目睽睽下拒绝。拒绝了，反倒显得她心里有鬼。
“可以。”她说，“下午会议结束后吧。我也有几个关于寒地作物病虫害特点的问题想请教。”
“那就这么说定了。”越廷微笑，“食堂后面有个小会议室，平时没人用。三点半，我在那儿等你。”
对话到此为止。两人继续吃饭，话题又转回春耕。但谢知衡能感觉到，桌上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探究、好奇，似乎还有一丝揣测。
她面不改色地吃完饭，清洗饭盒，然后提前离开食堂，回到会议室。下午的议程两点开始，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调试扩音设备。谢知衡走到自己的座位，却没有坐下。她站在窗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手指轻轻摩挲着窗台的边缘。
下午的专题发言环节，谢知衡被安排在第三个。
当前两位发言者讲述传统的化学农药施用技术和病虫害综合防治经验时，她在台下做着最后的准备。讲稿已经滚瓜烂熟，但她还是在心里反复推敲着每个用词，确保既专业准确，又通俗易懂。
“下面，请沈阳市生物研究所的谢知衡同志，就‘靶向性植物源农药的研发思路与初步进展’做专题发言。”
掌声响起。谢知衡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稳步走上讲台。
台下黑压压一片，数百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她能看见前排领导们严肃的表情，能看见后排那些基层技术员好奇的眼神，也能看见——在左侧靠窗的位置，越廷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她收回视线，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下午好。今天我汇报的题目是《从广谱到靶向：植物源农药研发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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