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锦州的土路,被逃难的人群、溃散的士兵以及各种装载着细软家当的马车、独轮车塞得水泄不通。哭声、喊声、咒骂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世般的流亡图景。于凤至和她的寥寥几名随从,混在杂乱的人流中,艰难地向西跋涉。
她已换上了一身普通农家妇女的粗布衣裳,脸上涂抹着尘土,刻意遮掩着容颜。但那双过于清明锐利的眼睛,依旧与周遭麻木惶恐的面孔格格不入。谭海手臂上的伤草草包扎着,血迹已干涸发黑,他和其他护卫警惕地护卫在于凤左右,如同护着雏鸟的疲惫母兽。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丢弃的枪支弹药,倒毙的军马,以及无人收敛的遗体……无不昭示着这场溃败的仓促与惨烈。日军飞机时而像秃鹫般从低空掠过,引得人群一阵恐慌骚乱,胡乱射击的机枪子弹在地面犁开一道道烟尘。
于凤至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中的痛楚。奉天城的火光似乎仍在眼前燃烧,将士们殉国前的怒吼犹在耳畔。她苦心经营的讲习所、振华厂、刚刚起步的德式改革……一切都被战火无情地摧毁。那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她不能倒下。她看到路边一个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无声哭泣,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老兵靠着树根目光空洞,看到无数失去家园的百姓眼中对未来的茫然……这些景象,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也淬炼着她的意志。
“夫人,喝点水吧。”谭海递过一个水囊,声音沙哑。
于凤至接过,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和悲伤的空气。
“谭海,我们损失了多少人?还能联系上谁?”她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谭海努力回忆着:“孙铭九连长应该带着部分卫队旅的弟兄突围了,方向也是锦州。方宏毅顾问在城破前按您的命令,带着核心技术人员和部分资料试图从北门走,现在下落不明。秦先生在上海,应该安全。北满的徐建业和方文慧……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事变前,现在通讯全断了。讲习所和工读社的人,大部分都失散了……”
一个个名字,代表着她一年多来苦心积聚的力量,如今却如风中残烛,七零八落。于凤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没了彷徨,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到锦州后,第一件事,设法联系所有能联系上的旧部,设立联络点。第二,打听汉卿的确切位置和情况。第三,摸清锦州目前的布防和物资情况。”
“是,夫人。”
数日后,历经艰辛,他们终于抵达了锦州城。这座辽西重镇,此刻也充满了紧张和混乱。从沈阳等地溃退下来的军队杂乱无章地驻扎在城外,城内则挤满了逃难而来的官员、眷属和百姓。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说日军即将追来的,有说南京要放弃东北的。
于凤至很快通过秘密渠道,在锦州城内一所不起眼的小学校里,找到了临时设立的张汉卿行辕。与其说是行辕,不如说是一个拥挤不堪的临时指挥部。进出的军官个个面带疲惫和沮丧,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于凤至见到了张汉卿。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胡茬杂乱,往日的神采飞扬消失殆尽,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颓丧。他正对着一幅残破的东北地图发呆,眼神空洞。
“汉卿。”于凤至轻声唤道。
张汉卿抬起头,看到于凤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凤至……你来了……你没事就好……”他声音沙哑,“奉天……奉天没了……北大营的弟兄……王以哲他……”他说不下去,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虎口震裂,渗出血迹。
于凤至走上前,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汉卿,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锦州不是终点,日军也不会停下脚步。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整顿军队,稳定人心,准备下一步的抵抗。”
“抵抗?”张汉卿苦笑一声,笑容比哭还难看,“拿什么抵抗?奉天那样的坚城都守不住,锦州能守几天?南京的电报你看过了吗?除了让我们‘相机处置’,‘避免冲突扩大’,还有什么?他们不会派一兵一卒来的!”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充满了对南京政府的怨愤和对未来的绝望。
于凤至理解他的心情,但不能任由这种情绪蔓延。她按住张汉卿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直视着他:“汉卿!看看外面那些溃退下来的士兵!看看锦州城里逃难来的百姓!他们还在看着我们!如果我们先垮了,东北就真的完了!奉天是丢了,但东北不止一个奉天!我们还有热河,还有黑龙江、吉林的部分地区!还有千千万万不愿做亡国奴的东北军民!”
她语气转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父亲当年能白手起家,我们难道连守住一点基业、等待时机的勇气都没有了吗?南京不救,我们就靠自己!军队打散了,就重新收拢!装备丢了,就再想办法!只要人还在,心不死,东北就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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