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枯槁的手像一截冷硬的朽木,猛地从厚重的棉被下伸出,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骇人,完全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鼻,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和衰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
父母在一旁低低啜泣,声音卡在喉咙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噎住了。
“夕……夕……”奶奶的嘴唇干裂,翕动着,几乎听不见声音。我不得不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她的嘴边。那股混合着药味和生命尽头腐朽气味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上。
她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着,将一样东西硬塞进我手心里。触感粗糙单薄,是一张纸,叠得小小的,边缘似乎都磨损了。
“跑……”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里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远远地跑……你身后……跟着的……不是鬼……”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像个破风箱般拉扯着。母亲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奶奶用眼神逼退。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声音陡然尖利清晰起来:
“是咱家……欠了三百年的债!”
话音落下,攥着我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那只手颓然落在雪白的床单上,眼睛也失去了最后的神采,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某处。
死寂。
然后是母亲猛地爆发出的嚎哭。
我却像被冻住了,僵在原地,手心里那张泛黄的纸片硌得人生疼。一股没由来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病房角落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浓重了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无声无息。
母亲哭了没多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止住哭声,惊恐万状地看向父亲:“她……她说了……债!那个债!”
父亲的脸在青白的灯光下血色尽失,他哆嗦着嘴唇,目光移向我,移向我死死攥着的手心,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那里面有绝望,有一种认命般的疯狂。
“走!”父亲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变形,“现在就走!连夜走!”
没有任何解释,不容任何质疑。母亲几乎是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我裹上外套,她的手指冰凉,抖得厉害。我像个木偶,被他们粗暴地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冲出医院,塞进门外冰冷的车厢里。
夜黑得像墨,车子发动,疯了似的碾过空旷的街道,驶向荒凉的城外。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终于摊开手心。那是一张极其古老的借条,纸张脆黄,墨迹是暗淡的褐色,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狠厉:“林家先祖林佑安,欠魂债壹具,息三百载,后代子孙林夕偿之。”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按着一个暗红色的手印,像干涸的血。
窗外,城市的灯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夜和扭曲的山影。我透过后车窗玻璃,能看到我们车后无尽的黑暗。但偶尔,在某些转弯处,车灯一扫而过的瞬间,我似乎总能看到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不远不近地飘在后面,无论车速多快,它都在那里。
我闭上眼,心脏狂跳。
一路上父母一言不发,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车轮碾压路面的噪音。他们不敢回头,一次都不敢。
不知开了多久,一天?两天?车厢里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惧。直到燃油将近,天色再次暗沉下来时,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停在一片彻底的黑寂前。
车灯惨白的光柱打出去,照亮前方——一座破败到几乎要散架的古宅,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骸骨,匍匐在荒草乱树之中。飞檐坍塌,门墙倾颓,两盏褪色的白灯笼在风中吱呀作响,上面模糊写着一个墨色的“林”字。
“到了……就是这里……”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下车!”
我被他们几乎是推搡着下了车。冰冷的山风立刻灌满衣襟,带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霉烂气味。父母甚至没敢多看那古宅一眼,把我扔在门口,逃也似的倒车、调头,轮胎碾过泥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下一秒,尾灯就像慌不择路的红色鬼眼,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里。
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片绝对死寂的荒山古宅前。
手里那张泛黄的借条,边缘几乎要被我的汗水浸湿。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霉味直冲肺叶。事到如今,怕也没用。我抬脚,踩过及膝的荒草,走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斑驳木门。
手刚触到冰冷潮湿的门板,还没用力,“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门自己朝内滑开了一道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
一股更冷的风从门缝里涌出。
我迈过门槛。
宅院内是另一个世界。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三百年。雕花的窗棂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层层叠叠,残破的桌椅家具蒙着岁月的污垢,散落在四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陈旧的木头、腐烂的布帛、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线香燃尽后冷透的灰烬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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