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捞起一勺煮得正好的肥牛,红白相间的肉片已经卷曲,边缘微微焦脆,那是牛油高温煎炸的结果,带来更丰富的口感。他分到三人碗里,动作很稳,一勺刚好三片,不多不少,公平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种在失衡的世界里维持微小平衡的仪式。
“哦,对了,”他补充道,像是刚想起来,但语气表明他其实一直记得,只是需要合适的时机说出来,“高三老师的‘高考奖励’,也砍了三分之一。理由是‘避免过度激励,回归教育初心’。也就是说,你带的学生考上清北,你付出的额外心血、额外的晚自习、周末的免费补课、心理疏导、家长沟通……所有这些,原本就不多的奖励,还要再砍掉三分之一。理由是,教育不应该太功利。这话是对的,但说这话的人,自己拿着全绩效,住着大房子,孩子送出国,然后要求一线的老师‘不功利’,这就有意思了。”
邹倒斗默默听着,手指在啤酒罐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嗒嗒”声。那声音很轻,但在章临渊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叙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心跳,像倒计时,像某种不祥的预感在逼近,又像是一种冷静的、试图从混乱中找出规律的分析。等章临渊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克制着的情绪,那克制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中层呢?领导们呢?他们的绩效怎么算?也按这个比例砍?”
“中层领导,每月固定绩效两千,不变。”章临渊用筷子夹起一片肥牛,在碗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动作流畅,但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或者看着某种抽象的图景。“高层领导,差旅费每月五千五,不变——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根本不出差,偶尔出去开个会,还能另外报销。除此之外,他们每月绩效是普通老师的两点五倍。具体算法很复杂,跟‘管理系数’‘责任系数’‘贡献系数’挂钩,但这些系数怎么定、定多少,解释权在领导自己手里。结果就是:如果普通老师这个月因为课时多、带班多,绩效拿了一千,他们就能拿两千五。如果普通老师被砍得只剩五百,他们大概能拿一千二百五。也就是说,无论基层怎么变动,他们的收益与基层的差距是固定的,甚至可能扩大,因为基数小了,倍数不变,绝对差距虽然缩小,但相对差距——他们与基层收入的比例——可能会更大。”
他顿了顿,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让他清醒了些,也让他嘴角的讥讽更加明显,不再掩饰:“领导在会上解释,这叫‘责权利相结合’。责任越大,压力越大,贡献越大,所以收入应该更高。至于一线老师的责任和贡献——每天面对几十个活生生的、处于青春期、有无数问题的学生;每天备课、上课、批作业、与家长沟通、处理学生矛盾、应对各种检查评比;要对学生的成绩负责,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要对学生的心理负责,甚至要对学生的家庭矛盾负责——这些责任,大概不算‘大’吧。或者,这些贡献,无法量化,所以就不算贡献。”
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沉默。
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沸腾,红汤翻滚,清汤微澜,食材在里面沉沉浮浮,有的已经熟透,有的刚刚下去,有的在中间状态。电脑里,郭德纲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此刻听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毛玻璃,虽然能听见,但失去了直接的冲击力,变成了一种背景噪音,一种荒诞的伴奏:
“……有的单位啊,那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郭的嗓音里满是调侃,却透着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和愤怒,那愤怒被笑声包裹着,变成了黑色幽默,“您看那领导,天天开会,开什么会?研究怎么开会!底下人累死累活,备课、上课、批作业、管学生、应付家长,他在那儿研究会场摆几盆花、领导座位怎么排、讲话稿哪个词用得不够‘高度’、哪个标点符号可能引起歧义……研究完了,形成决议:下次开会要继续深入研究!要形成长效机制!要建立标准化流程!您说这研究来研究去,研究出啥了?研究出个屁!但领导高兴啊,他有事干啊,他有存在感啊,他能写进工作报告里啊——‘本单位高度重视,多次召开专题会议研究部署……’”
毛子“噗”地笑出声,啤酒差点喷出来。他抹了把嘴,手背上沾了油和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的触感,但他没在意,眼睛死死盯着章临渊,里面烧着两团火,愤怒的、不平的火,那火光照亮了他粗糙的脸,让那张平时有些憨厚的脸显出一种锐利:“不是,老章,这他妈也太明显了吧?普通老师砍一半,领导不变还拿更多?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当老师都是傻子?都是面团随便捏?这要是在俺们东北,早他妈掀桌子了!集体上访!去教育局门口坐着!看他们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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