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用手去碰林竞的脚踝，而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在了林竞小腿外侧一个位置。
“感受这里，腓骨长肌的起点。
它绷得太紧了，把腓骨轻微拉离了位置。
放松它。”
“放松？在即将错位的疼痛中放松？这违背了林竞所有的生存本能。
“呼吸。”江溯的声音沉静，有种奇异的安抚力，“引导气息到脚底，想象那股紧张感像沙子一样流走。”
林竞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疼痛，专注于江溯的指令。
深呼吸，再深呼吸。
尝试着去“感受”那块紧绷的肌肉，而不是对抗它。
这个过程艰难而反直觉，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试图放松一根绷紧的绳索。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块过度紧张的肌肉，似乎真的微弱地松弛了一丝。
紧接着，脚踝处那令人不安的滑动感，竟也随之减弱，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脱离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
“可以了，下来吧。”江溯收回手，站起身，仿佛刚才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林竞从气垫上下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左脚踝残留着些许异样感，但确实没有错位。
一种奇特的、混杂着疲惫和些许成就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好像第一次，没有靠暴力复位，就阻止了一次错位。
“你的关节稳定性，建立在错误的代偿模式上。
就像一座用朽木和烂绳勉强固定的危桥。”
江溯走回操作台，调出刚才的力学数据图谱，上面红线（异常力线）交织，“我们要做的，是替换掉朽木，重新编织绳索，让桥墩本身稳固。”
他指向图谱上几处关键节点：“接下来，重点激活臀中肌、多裂肌、前锯肌……这些才是你身体真正的稳定器。
它们沉睡太久了。”
训练计划精确到每一组动作的次数、节奏、间歇时间，甚至呼吸配合。
器械也换了，不再是杠铃哑铃，而是各种弹力带、悬挂带、不平衡界面。
训练强度不大，甚至可以说“轻松”，但林竞却感到比以往任何一次大重量训练都更疲惫。
那是一种从身体最深处渗出来的、神经和意识层面的枯竭。
更让他不适的是江溯的“监控”。
那双眼睛无处不在。
训练时，江溯会长时间地沉默观察，偶尔出声纠正，言简意赅，直指要害。
有时，林竞甚至觉得江溯“看”到的，比他身体感受到的还要多，还要早。
“你右侧肩胛骨下角，在刚才那个动作里，有0.3秒的不稳定外翻。”一次肩部稳定性训练后，江溯平淡地说。
林竞自己根本没感觉到。
他仔细回忆，似乎……在某个瞬间，肩后确实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空”。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前锯肌和菱形肌的协同失效，上斜方肌过度代偿。”
江溯调出肩胛骨运动的动态捕捉回放，慢动作清晰地显示了那短暂的异常轨迹，
“长期如此，盂肱关节前侧压力会持续增大，错位风险指数上升。”
数据，图谱，风险指数……江溯用一套完全理性、甚至冰冷的话语体系，解构着他身体里那些混乱的、充满痛苦感的秘密。
这让林竞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一件正在被精密检修的复杂仪器，而江溯是那个手持说明书和检测仪的技术员。
这比独自忍受疼痛更让他感到某种赤裸的不安。
疼痛是私人的，而数据是公开的，是可供分析的。
除了训练，江溯开始介入他的日常。
饮食清单被调整，增加了特定营养素的比例。
睡眠时间被严格要求。甚至放松和恢复手段，也换成了江溯指定的、据说是能更好调节神经系统张力的呼吸法和低温疗法。
俱乐部里的人渐渐察觉到了林竞的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训练结束后还独自加练力量到很晚。
他出现在“神秘”的3号体能室的时间越来越多。
队医老张有一次碰到他，关切地问：“小竞，江教练那边……练得怎么样？没什么不对劲吧？我看你最近都不怎么来我这儿了。”
林竞含糊地应着：“还行，就是些基础稳定训练。”
老张狐疑地看着他，但也没多问。
只有江溯，似乎对他的“不适”了如指掌。
这天下午，林竞刚结束一组非常折磨人的“神经-肌肉控制”训练。
要求他在全身大部分肌群被轻微电刺激（据说有助于激活沉睡肌肉）的情况下，完成一系列协调性动作。
那种感觉诡异极了，仿佛身体不完全属于自己，每个动作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酸麻感和控制失调的恐慌。
训练结束，电刺激撤去，一种深深的虚脱感和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
关节倒没有错位，但全身都充斥着一种“不对劲”的麻木和沉重，像是穿了件湿透的棉袄。
他坐在评估床边，低着头，汗水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江溯递给他一杯特制的电解质饮料，里面似乎加了些什么，味道有点怪。
林竞接过来，没喝，只是握在手里。
沉默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
“为什么？”林竞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没头没尾。
江溯正在记录数据，闻言停下笔，看向他。
“为什么帮我？”林竞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有疲惫，也有长久压抑的困惑和一丝尖锐的怀疑，
“你看穿了我……这东西，是缺陷，是麻烦。
对你有什么好处？
收集一个罕见病例的数据？
还是证明你高超的‘修复’技术？”
这是他心底一直盘旋的问题。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尤其是江溯这种看起来冷静到近乎冷漠的人。
他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住，这拯救本身，就让人心生警惕。
江溯沉默了片刻。
他放下笔和记录板，走到窗边，背对着林竞。
窗外是训练馆后方一片单调的绿化带，暮色开始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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