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决意之光，比天边寒星更冷，比脚下烈焰更灼。
危机，亦是转机。
苏晚音的字典里，从没有坐以待毙四个字。
她没有丝毫慌乱，只对着后台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打了个早就约定好的手势。
那是戏班里最机灵的小豆子。
“点灯，游河！”
一声令下，七艘漕船之上，数十名早就待命的戏班伙计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将一根根浸透了桐油的粗麻绳抛入水中，这些麻绳早已在船与船之间、船与岸边之间布设成一张无形的网。
与此同时，岸边人群中，数十个半大孩童忽然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人手一盏莲花灯，沿着河岸飞快地奔跑起来，口中高喊着：“看灯咯！晚音社的千灯游河会！”
霎时间，水面上被点燃的油绳“轰”地一声窜起火苗，勾勒出七星连珠的轮廓。
岸上，孩子们手中的灯笼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
水火交映，流光溢彩，一场盛大的“千灯游河”假象，瞬间迷惑了所有人的眼。
那支正从街角逼近的巡防营火龙，行进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为首的巡防营统领勒住马缰，眉头紧锁。
这哪里是聚众闹事，分明是一场万民同乐的灯会！
若强行清场，激起民变，这责任他担不起！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苏晚音的真正杀招，已然亮出。
她牵起小青鸾的手，重新走上那万众瞩目的浮台。
聚光灯般的月华下，小青鸾脸上未干的泪痕与清晰的指印，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诸位父老乡亲，”苏晚音的声音通过特制的传音竹筒，清晰地传遍两岸，“今夜，我晚音社不仅献艺，更要鸣冤！”
她将小青鸾轻轻推到台前。
小青鸾浑身一颤，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油纸包，泣不成声：
“民女小青鸾，原天香楼花旦，今日在此，要揭露一桩欺世盗名、窃取亡魂的滔天大罪！”
她猛地展开那叠账册，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在灯火下触目惊心。
“这是天香楼楼主柳如眉，十年来贿赂乐官、打压同行、强占绝本的罪证！她不仅偷戏，她还杀人！”
全场哗然！
小青鸾的嗓音因激动而尖锐，带着血泪的控诉：“家师，便是当年苏家班的琴师！那首名满京城的《霓裳怨》，其最精妙的第七阙转音，是民女亲眼看着苏夫人手把手教给家师，家师又传给柳如眉的！可她呢？她收买乐官，销毁了苏家的原始乐谱，将这泣血之音据为己有！如今，世人只知天香楼有《霓裳怨》，谁还记得苏家的血与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我听过苏家班的《霓裳怨》，就是这个味儿！”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捶胸顿足。
“怪不得天香楼的调子总觉得少了点魂，原来是偷来的！”
“还我真腔！”
“苏家冤魂未散！柳如眉这个毒妇！”
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愤怒的声浪汇聚成海啸，直冲云霄。
局势，已然逆转。
巡防营统领脸色铁青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漕帮舵首顺叔率领数十名手持铁篙的壮汉，如铁塔般立于各船船头，身后，更有数百市民自发涌到岸边，高举灯笼，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给老子滚！”顺叔一声暴喝，铁篙重重顿在甲板上，声如洪钟。
统领手已按在刀柄上，正欲下令强冲，一名亲兵策马急奔而来，神色慌张地递上一份火漆密报：“统领！北境八百里加急！突厥犯边，兵部下令，紧急征调漕运所有船只，即刻运送粮草，不得有误！”
统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跟民变比起来，贻误军机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死死瞪了苏晚音一眼，咬牙切齿地低吼：“收兵！”
混乱中，无人注意，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靠近统领的文案车，将一卷伪造的“兵部特许水上演武文书”塞入卷宗。
文书上，盖着一枚模糊的半印，那残缺的纹路，与苏家祖传铜钟上的族徽旧印，竟有七分相似。
这足以让任何事后想追查的人，不敢深究。
风波暂息，护城河上空的火药味渐渐散去，只留下那响彻夜空的呼声：“晚音一曲，魂归故里！”
三日后，梨园碑林。
这里镌刻着历代梨园宗师与名班的名字。
清晨，人们震惊地发现，在碑林最中央、最显赫的位置，被人用利刃深刻下三个大字——晚音社。
字迹刚劲，入石三分，仿佛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官府闻讯派人前来凿除，可工具刚一举起，便被成千上万的百姓团团围住。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更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痛呼：“此碑若毁，国音即亡！老朽今日，便与此碑共存亡！”
官差们面面相觑，最终只得悻悻而归。
自此，“晚音社”三字，如烙印般刻在了京城梨园的龙脉之上，日夜有人自发守护。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这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刻，苏晚音却并未趁势开演新戏。
晚音社大门紧闭，只贴出一张告示：晚音社自此闭门修戏，半月后，献上新作《焚谱记》——讲一个女人，如何把被烧掉的声音，一句一句唱回来。
消息传出，天香楼内，柳如眉在镜前摔碎了整套前朝的胭脂盒，指甲掐进掌心，鲜血淋漓，她对着镜中扭曲的自己嘶声道：“你以为这就赢了？这行当的规矩，从来不是由一个败家女来定的！”
与此同时，晚音社深处，苏晚音独自坐在静室之内。
她的面前，百戏空间中的傩戏殿堂正投影而出，无数狰狞或神圣的面具环绕着她。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张兰陵王鬼面背面的半枚残印，低声呢喃：“祖父，我已立社护脉，接下来……该一笔一笔，讨还血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意识深处的百戏空间猛然一震。
在无数殿堂之后，一座全新的、散发着凛然正气的殿堂轮廓，正从混沌中缓缓浮现。
门上匾额，虽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见三个古朴大字：审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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