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姨……”小玲的声音有些干涩,她避开春梅嫂子灼灼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指,“我……我也不知道它们好不好。但是……苏老师那天问我,想不想说说现在的风和人……我……我说不出来。”她抬起头,眼中带着迷茫和一丝微弱的渴求,“也许……也许换种‘说法’……换种别人更容易听懂的‘说法’……试试看?就像……就像咱说话,跟山里人一个说法,跟城里人,可能……得换种说法?”
这个笨拙的比喻,让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春梅嫂子看着小玲眼中那份与福伯晚年如出一辙的、对突破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痛苦挣扎,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楚和无力。她颓然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但那紧抿的嘴唇和绷直的脊背,依旧写满了不认同。
最终,“竹青计划”在一种微妙的、并非全体心悦诚服的氛围中启动了。顾安和林薇选择了两个相对保守、编织难度适中的项目作为试点:一组几何感较强的壁饰和一组融合竹编灯罩的小台灯。省美院派来了两位年轻的设计师常驻工坊,与小玲和几位手巧的年轻学徒组成联合小组。
合作的磨合期,充满了磕磕绊绊。
美院设计师的图纸精确到毫米,标注着复杂的角度和结构关系,用的是小玲完全陌生的术语(“负空间”、“构成逻辑”、“光影交互”)。而小玲和学徒们习惯的,是福伯那种“心中有意,手下有数”的经验传达。一张标注着精确尺寸和角度的弧形篾片支撑结构图,就让小玲对着篾刀和篾片发了一上午的呆——如何将一根有生命的、带有天然弧度和韧性的竹篾,精准地加工成图纸上那个冰冷的几何弧线?
“小玲师傅,这个弧度必须精确,否则整体结构受力会出问题,光影效果也达不到。”年轻的设计师小赵推了推眼镜,指着图纸强调。
小玲用卡尺量了又量,用特制的弯篾工具小心翼翼地调整,但天然的竹材总有微妙的“脾气”,不是这里回弹一点,就是那里弧度不够流畅。几次失败后,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种熟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要不……试试先用模型?”另一位设计师小孙提议,用细铁丝弯了个骨架模型。
看着那冰冷的铁丝模型,小玲心里更别扭了。这和她理解的“观竹之性”完全背道而驰。竹子不是铁丝!它的生命力和韧性,岂是冰冷的模型能替代的?她沉默地拿起一根篾片,闭上眼睛,用手指细细感受着它的纹理和韧性走向,回忆着图纸上那个弧度的“感觉”,然后,凭着指尖长久磨练出的微妙触感和心中对“弧度”的想象,手腕沉稳发力,篾片在她手中缓慢而坚定地弯曲、定型……
当她将成型的篾片放到卡尺前测量时,小赵和小孙惊讶地发现,虽然过程“不科学”,但最终成型的弧度竟然与图纸要求相差无几,而且线条流畅自然,带着竹材特有的温润感。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小赵惊讶地问。
小玲摇摇头,自己也有些茫然:“就是……感觉它该弯到哪儿……竹篾自己会说话。”
这种“感觉”与“数据”的碰撞,贯穿了整个试制过程。小玲发现,完全摒弃图纸不行,但完全被图纸束缚,篾丝就失去了灵魂。她开始在两者之间寻找艰难的平衡:理解设计师想要的光影效果和结构逻辑(“意”),再凭借自己对竹材的深刻理解和手上的功夫(“驭手”),去探索实现的路径。这过程比单纯模仿福伯或完全按图纸操作都要耗费心神,但当她看到第一盏试验品小台灯点亮,柔和的光线透过她亲手编织的、融合了传统“回字纹”变体的几何灯罩,在墙上投下既现代又充满竹韵的光影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然而,真正的风暴并非来自技术磨合,而是源自最核心的材料——色彩。
设计师为了追求壁饰的视觉冲击力,提出一个大胆方案:使用染色篾片。他们带来了几种进口的天然植物染料样本和小块试验品——经过染色的篾片呈现出橄榄绿、暖橘、深栗等传统竹编中罕见的色调,饱和度极高。
“传统竹色温润,但单一的色调在大型现代壁饰中容易显得沉闷。适当的色彩能增强层次感和视觉焦点。”小孙展示着染色样本,充满期待。
当染色篾片的样本传到春梅嫂子手里时,她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像被烫到一样将样本扔回桌上,豁然起身,指着那几片陌生的颜色,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染……色?!谁让你们糟践竹子的?!竹子是什么颜色?是天生的!是地养的!是日头晒的!是咱们一刀一刀刮出来的!这黄不黄绿不绿的……是什么鬼东西?!这是竹子吗?!这还有半点竹子的魂吗?!”
她的怒吼如同炸雷,震得整个工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匠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看向这边。王秀英赶紧过来想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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