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市医院儿科病房那扇永远敞亮、弥漫着淡淡消毒水气息的窗户前,悄然滑过了一年多。
对王招娣而言,这一年多,是她短短七年人生中,一段近乎奢侈的、带着暖色调的、却又无比脆弱的梦境。
她的左脚,在专业治疗和持续复健下,最终保住了,但正如医生所预言,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走路时能看出轻微的、不自然的跛行,阴雨天或劳累时,小腿深处会泛起绵密的酸痛。她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奔跑、跳跃,甚至不能长时间站立。那条腿,成了她身体上一个永恒的、带着隐痛的、提醒着她那段不堪过往的标记。
但比起在家里时那种濒死的腐烂和剧痛,这已经是天堂。
她换了一个新的眼罩。
不是以前那种粗糙、勒人、散发着怪味的黑色布料,而是护士阿姨看她可怜,用科室里柔软透气的医用棉纱布,亲手给她缝制的。
棉纱布是干净的白色,很软,不会磨伤皮肤,戴起来舒服多了。
她的身体,在规律的饮食和基本的医疗护理下,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虽然依旧比同龄孩子瘦小,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至少不再是皮包骨头,脸颊有了属于活人的肉感。枯黄打绺的头发,在护士偶尔帮她洗头后,也变得柔顺了一些。
她甚至……会笑了。
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忧无虑的孩童欢笑,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和试探意味的、嘴角轻轻向上弯一下的弧度。
通常是在护士阿姨帮她换完药、动作特别轻柔,或者喂她吃饭时多给了半勺蒸蛋的时候。
她知道,这里的医生护士对她的温柔,大多是基于他们的职业素养,或者是对她可怜处境的同情。他们很忙,有更多的病人要照顾,不会时刻关注她。同病房的孩子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都有自己的父母亲人围绕,她只是那个永远独自躺在靠窗床位、戴着白色眼罩、不太说话、有点跛脚的“长期住院小孩”。
但王招娣知足了。
真的,很知足了。
有人用正常的、不带着厌恶和恐惧的语气跟她说话,有人在她疼的时候会放轻动作,有人在她茫然看着窗外时会随口问一句“想什么呢”,有人会记得她吃饭慢,帮她稍微温一下粥……这些微不足道的、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基本操作”的细节,对她而言,却是冰冷人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如同阳光碎片般的温暖。
有人温柔对她,总好比……一直活在冰冷和漠视里,要好。
每个月,父母都会按时将一笔不算多、但足以支付基本住院和治疗费用的钱,打到医院的账户上。这是他们与这“麻烦”之间,仅存的、金钱维系的、冷漠的联系。他们从未来医院探望过一次,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甚至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只要钱到位,这个女儿就可以永远“存放”在医院,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然而,一年多的时间,足以消磨掉那对父母本就稀薄得可怜的耐心。
“那个灾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出院?” 家里的餐桌上,妈妈又一次烦躁地提起,“这医院是干什么吃的?都住了一年多了!钱花得像流水一样!真是个无底洞!”
“我看她就是装的,赖在医院不走了。” 爸爸也皱着眉头附和,他最近工作上有些不顺,看着每个月雷打不动划出去的那笔“冤枉钱”,心里更堵得慌,“医院也是,为了赚钱,故意拖着不让出院吧?”
他们完全忘记了,当初是医生极力要求住院,并警告不住院治疗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也忘记了,王招娣那条腿能保住,已经是医疗奇迹。他们只看到钱不断流出去,只看到一个“麻烦”似乎要永远粘着他们。
却没有看到这麻烦因谁而起。
“不行,不能让她再这么住下去了!” 妈妈下了决心,“得把她接回来!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
于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父母托了一个远房亲戚,开着车,来到了市医院。
当那个陌生的、面色冷漠的远房亲戚出现在病房,向护士表明来接王招娣出院时,一直安安静静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王招娣,第一次爆发出了惊人的反应。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填满!她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不!我不要回去!我不走!求求你们!我不走!!!”
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小孩子最本能的、对即将重新坠入地狱的恐惧。她挣扎着,试图往床里缩,试图抓住旁边床的栏杆,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我要住院!我要在这里!医生叔叔!护士姐姐救救我!我不要走!!”
她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瞬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和那个柔软的白色眼罩。那副歇斯底里、仿佛要被拖去刑场般的模样,把同病房的其他孩子和家长都吓了一跳,也引来了值班医生和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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