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十岁那年,父皇正式立储。我入主东宫,离他更近了。
他们都说,我是大隐朝最尊贵的储君。
他们不知道,这东宫,是世上最华美的囚笼。
而钥匙,从来只握在龙椅上那人掌中。他亲手锁上,却含笑诘问,问我为何不向往春光。
今日,宋辞又来传话。父皇午后要考校我《资治通鉴》。
我坐在书案前,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片柳絮被风送进窗来,沾在袖上,白得刺眼。像极了那年春日,陆公子跌入父皇怀中时,那身胜雪的衣袍。
东宫的金匾尚未挂稳,春风就送来了第一根毒刺——
变故生于春日习武场。
春狩前,陆丞相的嫡子在我面前坠了马。彼时我正与伴读们演练骑射,马匹突然惊癫。
他坠落时衣袖展开如蝶翼,正好遮住父皇视线。
三丈距离,能摔得如此精准,倒比骑术更见功夫。
恰在此时,父皇驾临。
他精准地跌入父皇怀中,抽抽噎噎,泪盈于睫,一双含情目泫然欲泣。
泪珠将落未落,在那颗泪痣上挂了半晌,更添风情。
双臂柔弱无助般攀着龙袍的襟袖。
不过片刻,父皇便亲自扶他登上了御辇。
不日,诏书下,以‘陆氏子护驾有功,性行温良’为由,立陆公子为凤君。
我立于殿下,看着他。
昔日与我切磋武艺时的凌厉眉眼,此刻竟能全然不见,只剩一派温顺婉转,仿佛换了个人。
也罢,今日非昔日,何人敢正看。
我捏碎袖中玉佩,碎玉扎进掌心。面上却要笑着贺他:陆公子好造化。
这精心设计的戏子做派,也配常侍君侧?
视线从那片柳絮上移开,望向窗外。
一株老梅的枯枝横斜,像极了过去瑶池殿里,乳母为我梳头时,镜中映出的窗棂影子。
——第二根刺,更深,更毒,是林嬷嬷。
自幼照料我,被我视为半个母亲的乳娘林氏,跪着禀报时,小腹已微微隆起。
我盯着她腕上新得的翡翠镯子,那水头极好,映得她半老徐娘的脸都透出光来。
曾几何时,这双手只会为我擦去泪痕,为我掖紧被角。
心中五味如沸,是怨她背主爬床,是恼她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而分走对我的关怀,还是……恨父皇又一次,将我身边最后一点暖意,也毫不留情地夺走?
父皇,你为何对儿臣……总是如此。
我笑意盈盈地恭贺她,亲自将她扶起,感受着她手臂因恐惧而生的细微颤抖。
后其诞下一女,晋为美人。
宫人报喜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直到痛感压过翻涌的酸涩,我才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
“真好,是个公主。”
视线从窗外枯枝收回,落回自身。这身储君袍服,从未让我感到安全。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我非嫡子,亦非长子。
更紧要的是,我身后空无一人,没有母族可以依仗。
我的荣光与地位,皆系于父皇一人之身。
他既能给我,自然也能收回。
——第三根刺,来自他本人,也是最毒的一根。
我十五岁时,父皇为彰显对我的独一无二,率先为我举办选妃大典。
席间环肥燕瘦,才艺双全的贵女们轮番上前,我却毫不在意。
我想起前朝那位惊才绝艳的闻人渺,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曾官至尚书。
彼时我还年幼,只模糊记得,前朝少了一位能臣,后宫却多了一位高位臣侍。
宫人私语,说他于御前自荐枕席,胆大妄为。
老臣们痛心疾首,我却对着虚空怔忪了许久。
闻人渺……他竟有那样的胆色。
敢破釜沉舟,偏偏让他成功了,得以常伴君王。
而我呢?
不过是个胆怯的窥光者,只敢在阴暗处肖想天光。
那一刻,一个更不堪的念头鬼魅般浮现:
若我当初有他半分胆色,今日站在父皇身侧的,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名分?
宴毕,我未选定一人。
父皇独留我于内殿,带着几分戏谑,低沉的声音敲在我的心尖:
“慕别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莫不是……不喜女子,有断袖之癖?”
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垂着头不敢看他,耳根烫得惊人。
“不然,”父皇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朕指个世家公子做你的正妃,如何?”
我脸色瞬间惨白,几乎是惊慌地抬头,“不可!父皇!”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心中泪意翻涌,却强自忍住。
在我的强烈抗拒下,父皇终于似笑非笑地不再提及。
我几乎是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温暖宫殿。
直到夜风拂面,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底却是一片空茫的悸动与后怕。
风过殿宇,檐下铁马叩着旧年声。
泠泠冷调,惊破午后滞涩的流光——恍然间,耳中又灌满秋狩时,那支金翎箭破空的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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