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火的伤口愈合得很慢。
寻常的箭伤、擦伤,在青石镇这种缺医少药的地方,靠着一把草木灰、几缕净光草汁液,七八日也能结痂收口。可门徒长矛留下的这道口子不同。它不流血,不化脓,只是边缘处始终泛着一圈青黑色,像用陈年的墨汁在皮肉上勾了边。触碰时没有痛感,只有一种深及骨髓的冰凉,仿佛皮肤底下埋进了一小块永不融化的玄冰。
更奇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最初几日,只是微微发硬,纹理变得粗糙。到了第十日,那粗糙处竟隐隐浮现出纹路来——极细、极浅,像是石头上天然的风化痕,又像某种古老的、无人能识的刻文。纹路以伤口为圆心,缓慢地向四周蔓延,如同一株生长得过分谨慎的藤蔓,每日只延伸发丝般的距离。对着光晕里透下的天光细看,能瞧见纹路里流淌着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光,那光很沉,很静,仿佛沉淀了千万年的时光。
李老请陈老来瞧过。陈老凑近了,举着用废弃水晶片磨成的简易放大镜,看了半晌,摇头不语。他回去翻遍了祠堂里残存的书卷,连那些记录农事节气、婚丧嫁娶的杂册都没放过,最后只找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写在某本虫蛀大半的地方志边角:“遇石纹蚀肤者,其魂半涉幽冥,非药石可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魂涉幽冥?阿火自觉神志清醒,饭量未减,拉弓的力道甚至比受伤前还稳了三分。只是夜里睡得更沉,那些关于石头的梦,也越发清晰真切,不再是破碎的画面,几乎成了连贯的、身临其境的“经历”。
在梦里,他不再仅仅是旁观者。有时,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墨衡——不,梦里那人的名字似乎不叫墨衡,而是一个更古拙的单字“禹”。他赤着脚,踩在滚烫的、龟裂的大地上,怀中抱着息壤石。石头很重,重得他双臂的骨骼都在呻吟,但心里却一片滚烫的平静。前方是滔天的洪水,黄浊的水墙接天蔽日,水中翻滚着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发出婴儿啼哭与巨兽咆哮混合的怪响。他走到水边,将石头按入淤泥。息壤入土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无声的、浩大的“生长”。土壤变成活物,隆起、堆叠、延展,化作一道灰白色的、坚实的堤岸,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将洪水推回。水中的阴影撞上堤岸,发出凄厉的嘶鸣,化作黑气消散。他站在那里,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额上的汗滴进眼里,又咸又涩。
有时,他又成了李实。不是祠堂族谱里那个模糊的先祖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年汉子。脸被晒成古铜色,手掌粗大,指节嶙峋,掌心全是厚茧。他跪在一座简陋的祭坛前,祭坛中央供奉的正是那块息壤石。石前燃着三柱青烟袅袅的香,烟气缭绕中,一个穿着麻衣、神态清癯的术士——模样与墨衡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更为苍古——正用一柄玉刀,划开他的掌心。血涌出来,滴在息壤石上。石头吸了血,发出温润的光。术士的手指蘸着他的血,在祭坛周围的青石板上刻画繁复的纹路,口中念诵着冗长而晦涩的咒言。李实感到一阵虚脱,仿佛生命正随着血液流出体外,但他咬牙忍着,眼睛死死盯着石头。他知道,这血一旦流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不仅是他的血,他子子孙孙的血,都将与这块石头、与这片土地绑在一起,借来三百年安宁,也背上了三百年后可能万劫不复的债。
每当这些梦境结束,阿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醒来,总会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胸口那蔓延的石纹。指尖触到皮肤上那些微凸的、冰凉的纹路,梦境里的灼热、沉重、决绝,便与现实的冰冷触感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更真,哪边更幻。
他开始刻意回避去祠堂,尤其避开那息壤石。倒不是畏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那石头在看着他,他知道。不止在梦里,白天偶尔路过祠堂门口,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沉静的“注视”。那不是带着恶意或善意的目光,更像山看着脚下的树,海看着滩上的沙,是一种庞大到超越了情感范畴的“存在性关注”。
伤口处的石纹仍在缓慢生长。到了第十五日,纹路已经蔓延到左肩胛,图案也清晰了些许,能看出隐约是某种交织的藤蔓与锁链的变体,中心处环抱着一枚模糊的、心形的空白。
这一日,枢机再次来到了祠堂。
他不是空手来的。疏瀹杖的杖头嵌上了一块新的、鸽卵大小的透明晶石,晶石内部悬浮着细密的银色光点,如同缩小的星云。他将杖尖对准息壤石,星云便开始缓缓旋转。
“过去十五个标准日,玄尘阁调阅了十七个禁忌资料库,比对了一千四百三十七种上古契约变体与地脉律法残留记录。”枢机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响起,依旧平稳,但语速比往常略快,“关于‘息壤九律’,确认存在九条基于地脉本源的核心禁律。其中第三条,确为‘妄动地禁者,当受地刑’。触发条件为:对受律法直接庇护的‘地禁之物’或‘地契之印’,抱有明确掠夺或破坏意图,并付诸攻击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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