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也是决定性的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那是在连续熬夜赶工后，他站在办公室洗手间的镜子前，用冷水扑脸试图清醒。抬起头，镜中的自己脸色憔悴，眼带血丝。但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镜中影像似乎……滞后了极其微小的一瞬？或者说，镜中的“他”，眼神似乎比现实中的他更锐利、更清醒，甚至嘴角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带着淡淡讥诮的弧度，仿佛在说：“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林晓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镜子。镜中只有他惊恐而疑惑的脸。他伸手触摸冰凉的镜面，触感真实。是幻觉吗？还是过度疲劳导致的精神恍惚？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生长。
他开始有意识地“测试”这个世界。他故意在策划案里加入一些绝不可能被这个现代世界知识体系所容纳的、关于“灵力阵法基础原理”的荒谬段落。然而，在第二天的方案讨论会上，资深的总监和客户代表居然对着这几段天书般的文字频频点头，讨论其“富有古典玄学内涵的创意深度”，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仿佛它们天然合理。
他试探着问“黛玉”，是否记得小时候父亲教过他们一套强身健体的特殊“呼吸法”。黛玉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很自然地说：“记得呀，爸爸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养生操嘛，你后来嫌闷，不是不爱练了吗？”她说得如此流畅自然，还补充了几个细节，完美填补了林晓随口编造的“记忆”空白。
这个世界，仿佛一个拥有顶级智能的互动程序，总能在他产生疑问的瞬间，自动生成合理的“补丁”和“解释”，来维护整个幻境系统的稳定。它不直接对抗你的怀疑，而是用更多的、更温馨的“证据”来包裹你，软化你，让你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黛玉”兴高采烈地拉他去参观一个新开的“沉浸式古风体验馆”。体验馆利用最新的全息投影和感官模拟技术，还原了一个江南古镇的夜晚。小桥流水，灯影摇曳，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和潮湿的青石板气味。
技术很高明，场景很美。但林晓走在其中，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假”。那流水的声音过于均匀，那桂花的香气缺少植物应有的层次变化，那吹过脸颊的“夜风”，温度和湿度恒定得令人不适。一切都很完美，但正是因为太完美，反而丧失了真实世界应有的、微小的随机性和“噪音”。
站在一座仿制的石拱桥上，看着脚下全息投影出的、粼粼的“河水”，林晓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他想起了真正的姑苏夜色，想起了林家后园荷塘里真正的涟漪，想起了太湖雾隐岛上那带着水腥气和灵机波动的、真实不虚的寒风。那种感觉是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带着重量、温度和气味，绝非眼前这层精致的电子幻幕可以比拟。
虚假的完美，在真实的粗糙记忆面前，不堪一击9。
也正是在这极致的“假”的刺激下，他体内那枚被幻境规则深深压抑、几乎与他现代人意识同化的“星煞剑丹”，猛地悸动了一下！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纯粹本能的反抗意志，一种对囚禁、对伪装、对否定其存在根基的事物的天然排斥。
如同沉睡的火山内核，轻轻翻腾了一下。
这悸动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道真正的闪电，劈开了林晓脑海中层层的自我说服与怀疑。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星辰冷辉与淡淡寒意的感觉，自灵魂最深处苏醒，虽然只是一丝，却与他此刻身处的、由温暖空调和人工香氛构成的体验馆环境，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
“哥？怎么了？不舒服吗？”“黛玉”担忧的声音传来。
林晓没有回答。他屏蔽掉所有外在的感官输入，不再去看、去听、去闻这个精心构筑的世界。他将全部注意力转向内心，转向那份悸动传来的方向，转向那份日益强烈的、无法被任何现代生活填补的失落感的源头。
他不再问“我丢了什么”。
他开始问：“什么，才是真的我？”
是此刻这个穿着休闲西装、站在全息投影中的项目副总监？还是那个曾在淬剑礁上血肉模糊、却仰望星空誓要逆天改命的少年剑修？是渴望这份安稳日常的普通灵魂？还是那颗宁愿历劫焚身也要凝成、闪耀着星煞龙纹的不屈金丹？
答案，在问题提出的刹那，已如种子顶破冻土，开始倔强地萌发。
幻境依然稳固，都市生活仍在继续。但林晓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裂痕一旦出现，便会自行蔓延。他站在虚假的古桥之上，脚下是虚幻的流水，心中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真实世界遥远的、沉重的、充满痛楚与希望的……呼唤。
那呼唤里，有太湖的风，有潇湘馆的药香，更有妹妹气若游丝却从未断绝的生命气息。
心魔劫最深的陷阱，并非让你一眼认出虚假，而是让你在无比接近真实的完美虚假中，自己选择遗忘真实，认同虚假。如今，林晓终于在完美的画布上，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无法被覆盖的笔触。
下一步，不是逃离，而是觉醒，与抉择。
(第五卷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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