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得窗户纸噗啦啦直响。卓家屋里却暖得让人心头发烫,灶坑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炖着的野猪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勾人馋虫的肉香。
卓全峰坐在炕沿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仔细地擦拭着那杆立下大功的“水连珠”。冰凉的金属在他掌心渐渐温热,每一道膛线都擦得清晰可见。白日里山林中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此刻在他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冷厉,证明那并非幻觉。
胡玲玲端着一盆热水过来,轻轻放在他脚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催他洗脚,而是蹲下身,伸手替他解开沾着雪泥的棉乌拉鞋鞋带。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爹,”她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抬脚。”
卓全峰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妻子乌黑的发顶。成亲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他依言抬起脚,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熨帖着紧绷的神经和疲惫的筋骨。
胡玲玲挽起袖子,用手撩着水,细细地给他搓洗着脚上的泥垢,按摩着他因长途跋涉而有些肿胀的脚踝。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白天的事……俺听小海说了几句,”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吓死俺了……你要是有个好歹,俺……俺和六个丫头……”
她的话没说完,但肩膀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的后怕。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水盆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卓全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俯身,大手覆盖住她忙碌的手背。“没事了,玲玲。”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几只上不得台面的臭虫,伤不了我。”
胡玲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那双含泪的眼睛格外明亮。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站起身,吹灭了炕桌上的煤油灯。
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灶坑里未燃尽的柴火,透出一点橘红色的、暧昧的光晕。
卓全峰还没反应过来,一具温软的身子就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主动投入了他怀里。胡玲玲紧紧抱住他的腰,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而平稳的心跳。
“他爹……”她在黑暗中仰起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羞怯和无比的真挚,“俺……俺身子早就养好了……咱……咱再要个儿子吧?”
这话像一道暖流,又像一块巨石,撞进卓全峰的心里。他手臂收紧,将妻子更深地拥入怀中。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战栗,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交付全部的决绝。她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知道他每一次进山都可能面对未知的危险,她想用这种方式,为他“留后”,拴住他的心,也拴住这个家所有的希望和念想。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他喉咙发紧。
“玲玲,”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她的脸,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湿意,“你有这个心,我卓全峰这辈子,值了。”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是,儿子不儿子的,我真不在乎。有诗玥、雅涵她们六个,个个都是我的心头肉,比啥都强。”
“可俺在乎!”胡玲玲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带着哭腔,“屯里人背后嚼舌根子,说俺是……是绝户的命……俺就想给你生个带把的,让那些人都闭上臭嘴!也让咱家……有个顶门立户的……”
这带着哭音的诉求,道尽了这个时代一个传统农村妇女内心最深处的委屈、不甘和期盼。卓全峰心里酸涩难当。他理解她,正因为他理解,才更不能让她陷入更大的风险。
“玲玲,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今天在公社,不光遇到了混混。计生办的吴干事,又特意找我了。他说……说咱家这情况,已经是重点……‘关注’对象了。再生,恐怕……不行。”
怀里的人猛地僵住了。
黑暗里,卓全峰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然后变得急促起来。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她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不……不行?他们……他们还能管着俺生孩子?凭啥?俺就想给自个儿男人生个儿子,犯啥王法了?!”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卓全峰用力抱住她,不让她挣脱。“玲玲!冷静点!这不是王法不王法的事,这是国家的政策!咱们得遵守!”
“俺不遵守!俺偏要生!”胡玲玲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在他怀里呜咽着,捶打着他的胸膛,“他们是不是要逼死俺?是不是要把你拉去……拉去那个了?”她甚至不敢说出“结扎”那两个字,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不会!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做!”卓全峰斩钉截铁地保证,紧紧箍住她,“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但咱们不能明着跟政策杠,那样吃亏的是咱们自己。玲玲,你信我,有没有儿子,咱家都一样是顶门立户!我把六个闺女培养成才,比十个儿子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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