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风终于吹化了兴安岭最后一块坚冰。靠山屯的房檐整日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子,屯子里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可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开春的喜气——除了老卓家。
卓老实病倒了。
开春化冻,老房子返潮,炕灶不好烧,屋里阴冷得像冰窖。老头子本来年纪就大,年前年后又憋着一肚子闷气,这一病就来势汹汹,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起初只是咳嗽发烧,卓全兴去公社卫生院赊了几片安乃近,吃了也不见好。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一会儿骂不孝子,把伺候他的吴丽萍折腾得够呛。
这么下去不行啊,吴丽萍对卓全兴抱怨,得去公社住院,咱家哪来的钱?
卓全兴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一言不发。他倒是想去西头找老四,可想起自己干的那些事,实在没脸登门。
三房那边更是指望不上。卓全野还瘫在炕上,刘晴整天指桑骂槐,说老头子偏心把家底都折腾光了,现在生病是报应。
最后还是吴丽萍看不过去,偷偷让大孙子卓云乐去给西头报了信儿。
啥?爹病了?卓全峰正在院里修理开春要用的犁杖,听到消息后,手里的锤子顿住了。
胡玲玲在一旁听了,叹了口气:他爹,要不……你去看看吧?好歹是亲爹。
卓全峰沉默着,继续敲打犁杖,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前世父亲偏心的画面、分家时的屈辱、妻女受的委屈,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要说心里没疙瘩,那是假的。
可听着卓云乐带着哭腔的描述,想起老头子躺在冷炕上无人问津的惨状,他这心里又像堵了块石头。
爹咳得厉害,浑身滚烫,奶说再不住院就不行了……卓云乐怯生生地补充道。
卓全峰放下锤子,站起身:小海,去套车。
他爹!胡玲玲担忧地看着他。
放心,我就是去看看。卓全峰拍拍她的手,人心都是肉长的。
当他赶着马车来到老宅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一沉。院子里杂草丛生,窗户纸破了好几个窟窿,屋里一股难闻的霉味和药味。
卓全兴和吴丽萍见他来了,都有些手足无措。刘晴从里屋探出头,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忙人咋有空来了?
卓全峰没理她,径直走进里屋。炕上,卓老实蜷缩在一床破被子里,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微弱,比年前见时又苍老憔悴了许多。
卓全峰唤了一声。
卓老实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是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卓全峰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掀开被子一看,老头子身下的褥子都潮乎乎的。
这么躺着不行,得去医院。卓全峰皱眉道。
哪……哪来的钱……卓全兴嗫嚅着。
我出。卓全峰干脆利落地说,小海,搭把手,把爹抱上车。
当卓全峰把轻飘飘的父亲抱起来时,心里酸楚难当。记忆中那个高大威严、说一不二的父亲,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到了公社卫生院,大夫检查后直摇头:重度肺炎,营养不良,再晚来两天就准备后事吧。先住院,观察几天。
卓全峰二话不说,去缴了住院费。二十块钱,眼都不眨。
住院的第三天,卓老实的高烧终于退了,人也清醒了些。他看着守在床边的四儿子,老眼里涌出混浊的泪水。
老四……他颤抖着伸出手。
爹,我在。卓全峰握住父亲枯瘦的手。
爹……爹对不起你啊……卓老实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以前……以前爹糊涂……偏心眼……亏待了你,亏待了玲玲和孩子们……
老人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爹不是人……看着你大哥三哥欺负你们……爹也没管……爹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卓全峰默默听着,心中百感交集。恨吗?曾经是恨的。可看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恨意也渐渐淡了。
都过去了,爹。他轻声说。
过不去……爹这心里过不去啊……卓老实紧紧攥着儿子的手,爹知道……现在说啥都晚了……爹就求你……别记恨你哥他们……都是爹没教好……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卓老实的病情稳定了。出院那天,卓全峰赶着马车来接他。
爹,您是回老宅,还是……卓全峰问。
卓老实看着西头方向,犹豫了一下:去……去你家看看吧……爹想看看孙女们……
当马车停在卓全峰家门口时,胡玲玲和孩子们都迎了出来。看到公公,胡玲玲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叫了声:
六个孙女站成一排,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爷爷。她们对这个爷爷几乎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以前从不来她们家。
卓老实看着六个如花似玉的孙女,个个穿着整洁的衣裳,小脸红扑扑的,眼神清亮,跟老宅那边面黄肌瘦的孙子孙女形成鲜明对比。他鼻子一酸,老泪又涌了出来。
好……都好……他喃喃着,以前是爷爷糊涂……亏待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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