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傍晚,诸葛瞻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来到了谯周府邸。
府门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清雅书卷气。门前已有数辆马车停驻,皆是成都城中有名望的益州士族代表。
入门便是修竹曲径,晚风拂过,沙沙作响。厅堂之内,灯火通明,布置得素雅而不失格调。数张漆案依序排列,上面摆放着时令瓜果与清茶,并无酒肉之气。已有十余人安坐其间,皆宽袍博带,举止雍容,正是以谯周为首的益州士林翘楚。见诸葛瞻到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态度客气而疏离。
谯周作为主人,迎上前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和中透着睿智与淡淡的疲惫,一身半旧的儒袍更显其超然物外。“卫将军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他拱手施礼,语气平和。
诸葛瞻还礼:“谯大夫客气了。瞻久闻大夫清谈之名,今日得暇,特来聆听教诲。”
众人落座,寒暄片刻,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时局。起初只是泛泛而谈经义文章,但很快,一位姓张的郡望族长便轻叹一声,将话题引向现实:“近日读《仇国论》,更觉谯大夫所言‘处大无患者恒多慢,处小有忧者恒思善’乃至理名言。大国恃其强而怠,小国因其危而奋。然奋亦需有度,若竭泽而渔,恐未及奋起,而民心先离散矣。”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诸葛瞻。
这是在暗指北伐耗空国力,新政可能加剧民间负担。
诸葛瞻端茶轻啜,神色不变,放下茶盏缓声道:“张公所言极是。治国之道,一张一弛。然‘弛’非放任自流,‘张’亦非穷兵黩武。如今魏强我弱,若一味弛缓,恐非保国之道,实乃取祸之阶。譬如广汉灾情,若朝廷不闻不问,任其发展,流民变成流寇,则内乱生矣,何谈休养?”
另一李姓士人接口,语气略带讥诮:“卫将军推行新政,开仓放粮,以工代赈,自然是仁政。然则粮从何来?铁从何来?匠役从何来?听闻近日市面颇不平静,兵卒查封粮仓,匠坊征调纷争……此岂非‘张’之过甚,徒惹纷扰?益州疲敝已久,实不堪再经折腾了。”
这话几乎直接点明了前几日的风波,并将责任归咎于诸葛瞻的“折腾”。
诸葛瞻目光扫过众人,见大多人虽不语,但眼神中皆流露出赞同之色。他心知,这才是今日宴会的真正主题。
诸葛瞻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李公可知,昨日查封粮仓,共得囤积粟米多少斛?可多供十万百姓半月之食。若任其囤积居奇,粮价飞涨,恐今日在座诸君府门前,跪着的就不止是灾民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非瞻好大喜功,实为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至于益州疲敝…”
诸葛瞻话音一顿,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变得沉凝:“诸位皆益州俊杰,父祖基业皆在于此。难道便甘愿眼见桑梓之地,因疲敝而自缚手脚,最终为人所鱼肉吗?家父在时,五次北伐,虽未竟全功,亦保得蜀中数十年安宁,使曹魏不敢正视汉中!如今之势,较之家父时更为艰危,若只因‘疲敝’二字便束手不前,则他日敌骑踏破剑阁,铁蹄之下,焉有完卵?届时,诸位所珍视的祖业、清名、典籍,又能保全几分?”
诸葛瞻提及其父亲诸葛亮,厅中气氛顿时为之一肃。武侯在益州士人中威望极高,即便对其政策有异议者,亦不敢轻辱。
谯周终于开口,他轻轻抚摸着茶杯,声音依旧温和,却直指核心:“卫将军壮志,令人感佩。然武侯之才,千年罕有。北伐大业,非仅有凌云之志便可成就。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国力支撑。如今府库空虚,民心厌战,此乃实情。将军欲效武侯,其志可嘉,然是否虑及…益州民心之所向?强扭之瓜不甜,强驱之民不战啊。”
这番话,道出了益州士族最深层的想法:他们看不到北伐成功的希望,不愿再为一场无望的战争耗尽最后的家底。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空谈大义。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入耳:“谯大夫,诸位先生,瞻今日前来,非为强驱百姓征战。正相反,瞻近日所为,开仓、赈灾、兴修水利、打造农具,无一不是为让百姓能活下去,能活得稍好一些,让益州这片土地能恢复些许元气!唯有内部安稳,生产恢复,方有资格谈及其他。至于北伐…那是大将军之责。瞻之所愿,首先是守住先父与诸位先辈共同守护的这片基业!让益州,能真正成为我等安身立命之所,而非…他人砧板上之鱼肉!”
诸葛瞻环视众人,眼神诚恳而坚定:“瞻深知益州之难,亦知诸位之忧。我不求诸位立刻倾囊相助,只望在我试图稳住局面,试图让这艘船不至于沉没之时,诸位能暂息争议,暂观后效。至少,不要从内部拆解船板。若我能证明,新政可活民而非扰民,可强国而非耗国,届时,再请诸位共议前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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