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四年的寒冬,仿佛一头疲惫而沉默的巨兽,在蜀中大地缓缓匍匐,最终滑向了这一年的岁尾。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空气里终于不再是单一的清冷与惶然,家家户户灶膛里跃出的火光,蒸腾出的糯米和麦芽糖的甜香,混合着焚烧松枝的独特烟火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成都的街巷之间,顽强地驱散着积压了数月的阴霾与死寂。
民间,如同冻土下悄然萌动的草芽,开始挣扎出一点属于年节的、微弱却真实的生机。以工代赈疏浚的河道沟渠旁,新翻垦的田地里,农械监叮当作响的工棚外,那些流尽了汗水也换回了一家活命口粮与些许工钱的百姓,脸上终于不再是彻底的麻木。
妇人开始算计着用攒下的几枚铜钱去扯几尺耐用的粗布,男人琢磨着开春后哪块地该种粟,哪块地该点豆。孩童们则围着偶尔响起的零星爆竹声雀跃,尽管衣衫依旧褴褛,但眼眸里已重新闪烁起属于这个年纪的光彩。
尚书台那肃穆的官邸内,也难得地被这点人间烟火气侵染,透出几分节前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松弛。往来奔走的书吏脚步似乎轻快了些,低声交谈间也夹杂了些许置办年货、清扫庭除的琐碎话题。就连一向刻板严肃、法令纹深镌的尚书令樊建,也破例吩咐杂役,将那象征驱邪纳福的桃木板恭恭敬敬地悬挂于值房门外。
诸葛瞻静立廊下,身着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色棉袍,望着庭院中洒扫积雪的杂役,口中呵出的白气迅速消融在干冷的空气里。他的心情并未被这严寒冻结,反而因那些自民间如涓涓细流般汇聚而来的点滴消息,而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暖意。新政如同在千里冰封的河面上奋力凿开的裂痕,细微,却终于让人窥见了其下暗涌的活水,感受到了破冰的可能。
“思远!”一声洪亮如钟的呼唤自身后响起。辅国大将军董厥大步走来。
今日他未披那身冷硬的甲胄,换上了一件厚实的藏青色锦缎常服,更衬出其武人特有的魁梧与豪迈之气。
“眼看就是元日了,宫里刚传来消息,陛下有意在元日大朝会后,于宫中设宴,与文武百官共贺新春!这可是近来难得的安稳气象啊!”董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显然对这象征太平的景象颇为欣慰。
诸葛瞻转过身,唇角牵起一抹清淡的笑意:“是啊,董将军。百姓能得几日安宁,灶有炊烟,门贴桃符,便是你我这数月来殚精竭虑,最大的慰藉。”
诸葛瞻略一停顿,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审慎,“不过,宫中饮宴,纵使简约,耗费亦非小数。如今府库…”
“诶!这个你大可放心!”董厥不待他说完,便大手一挥,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陛下和…咳,”他含糊地略过了某个名字,显然意指黄皓,“那边自有分寸,断不会似往年那般极尽奢靡。再说了,这顿宴席,意在安抚人心,显示朝廷与民更始、共度时艰的姿态。思远你近日操劳过甚,形神俱损,正好借此机会稍作歇息,届时与百官同乐,亦是美事一桩。”
诸葛瞻闻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深知,这场宫宴远非一顿饭那么简单,它既是年节惯例,更是一种重要的政治信号,意在向朝野内外宣告:最危险的危机时刻已经过去,朝廷重新掌控了局面。
然而,这丝节前难得的松弛并未能持续多久。
午后,一份来自北方边境的例行军报被送入尚书台,其内容并非标注着羽毛的紧急军情,但那冰冷文字所传递的信息,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将刚刚积聚起的些许暖意驱散殆尽。
军报详述了魏国大将军司马昭在洛阳大开府库,犒赏三军的景象。赏赐之丰厚,规格之高,远超往年常例。同时,关中、陇西一带的魏军各营寨调动频繁,粮草辎重转运不息,虽无明确立即南侵的迹象,但那种三军饱腾、厉兵秣马、蓄势待发的巨大压迫感,已穿透纸背,扑面而来。
“司马昭这是不惜血本,在给麾下猛将打气鼓劲,准备来年要大动干戈了!”
董厥捏着那纸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面色沉郁得能滴出水来,“看来最迟明年开春,陇西至汉中一线,必有一场规模空前的恶战!伯约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啊!”
尚书令樊建走了过来,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忧色重重:“大将军面临的正面压力骤增。我们的粮草、军械、被服,必须比原计划更快、更多地输送上去!否则,剑阁、汉中之险,亦恐难抵魏军倾国之力的猛攻!”
诸葛瞻沉默地走到那幅巨大的山川舆图前,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北方。
司马昭在洛阳的大肆封赏与魏军主力的频繁调动,与姜维密信中那句“艾近来频调兵将于沓中以西,动向诡谲”、与李球每日军报中描述的阴平小道魏军斥候活动日益猖獗的异常动向,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战术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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