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下得紧，户部值房的炭盆燃得正旺，林砚却对着账册上的“江南织染税”发怔。沈砚抱着刚核好的漕运粮账进来，见他指尖在“苏州染坊”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忍不住笑道：“林郎中，这织染税今年增了两成，您还愁啥？”
林砚没抬头，只问：“你说，苏州的染坊生意好做吗？”他想起年少时在清河，苏晚总坐在桑树下染布，蓝靛在木盆里漾开，像极了运河的水。那时她总说“染布得看天候，阴雨天染出的色不正”，如今江南的冬天多阴雨，她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正想着，大哥林石披着身雪闯进来说：“砚弟，我刚从布庄老板那听说个事——苏晚妹子的丈夫，没了。”他跺着靴底的雪，声音带着难掩的唏嘘，“那布庄老板去江南收布，见她带着个娃，在染坊里当帮工，手冻得全是裂口，日子过得紧巴。”
林砚捏着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攥出几道褶子。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苏晚，是在清河的渡口，她嫁给镇上的染匠，红盖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带着羞赧的脸。那时他想送本新算学书当贺礼，却被娘拉住说“姑娘家嫁了人，该守本分”，如今想来，那本没送出的书，竟成了心结。
“她男人是咋没的？”林砚的声音有些发哑。
“听说是染坊失火，为了抢布料，被烧着了……”林石叹了口气，“留下个三岁的娃，苏晚妹子一个人撑着，既要还债，又要养娃，不容易啊。”他想起自家铺子刚开张时，苏晚托人从江南捎来两匹好布，说“大哥开店用得上”，如今人家遭了难，总不能不管。
林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雪片扑在窗棂上，像极了清河冬天的样子。那年他发高烧，爹不在家，是苏晚踩着雪跑了三里地请来郎中，自己冻得缩在灶门前发抖。娘总说“苏丫头心善，是个好姑娘”，如今这心善的姑娘落了难，他没道理袖手旁观。
“大哥，你去柜上支二十两银子。”林砚转身从书箱里找出张宣纸，“再找个去江南的商队，我给她写封信。”
林石刚要应声，又犹豫道：“二十两是不是太多了？咱杂粮铺这月才赚五两……再说，她现在是寡妇，你一个当官的跟她走太近，怕人说闲话。”
“银子是给娃买米的，闲话算什么。”林砚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顿住了。想说“有难处就说”，又怕伤了她的自尊；想说“我能帮你”，又觉得太过唐突。最后只写下：“见字如面，听闻近况，不胜挂念。若来京城，可寻个营生，我帮你留意着。”
写完又觉得太淡，添了句“天冷，给娃添件棉衣”，才把银子包进信封。二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两年，他特意换成碎银，怕整锭银子太扎眼，让她在染坊里受排挤。
商队出发那天，林砚特意去了趟码头。他没露面，只让商队掌柜转交信和银子，叮嘱道：“若她收下，就说京城有个老乡惦记着；若不收，就把银子换成米粮，悄悄送到她家去。”他知道苏晚性子犟，当年他想还郎中的诊费，她愣是织了三个月布，把钱凑齐了才肯收下。
日子在账册的翻动中慢慢过去，转眼到了开春。运河的冰化了，新粮的税银陆续解到京城，林砚核完最后一本账，忽然想起苏晚的信，算算日子，商队该回来了。
这天傍晚，沈砚拿着封染着靛蓝的信进来，信封边角磨得发白，显然是一路颠簸过来的。“林郎中，江南来的信，说是给您的。”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染布的下脚料，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多谢林郎惦念，银子已收下，当是借的，日后定还。我已在镇上开了个小染坊，用咱清河的灰染法，生意还能维持。娃也结实，勿念。京城太远，暂不打算去，若有缘，日后江湖再见。”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灯下匆匆写就，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林砚捏着那块靛蓝的布料，仿佛能闻到熟悉的蓝靛香，那是清河田野里的味道，是少年时灶门前的暖意，是无论遭了多少难，都能扎下根活下去的韧劲。
他把信小心夹进《农桑要术》里，那里夹着片去年从清河带来的桑叶，如今和染布的下脚料放在一起，倒像是一对老相识。
林石听说苏晚没要来京城，松了口气：“不来也好，省得麻烦。”
林砚却笑了：“她不来，说明日子能过下去，这才是最好的。”他想起信里说的“灰染法”，那是苏晚娘传下来的手艺，用草木灰发酵蓝靛，染出的布颜色正、不褪色，当年在清河，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来学。如今她靠这手艺撑起一个家，比来京城依附他强多了。
初夏时，去江南采买丝绸的官员回来，给林砚带了块靛蓝色的布，说是“苏州有家小染坊的布，质料特别好，老板是个姓苏的寡妇，说您若用得上，送您一块”。
林砚把布铺在案上，阳光透过窗照在上面，蓝得像清河的天空。他用这块布做了个书袋，装那些要抄给老家学堂的算学书，每次翻书，都能闻到淡淡的蓝靛香，像有人在耳边说：“日子再难，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这天，他核完江南的织染税账，见“苏记染坊”的名字出现在“新增商户”里，税银不多，却写着“月缴二两，无拖欠”。林砚拿起红笔，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像给当年那个踩着雪请郎中的姑娘，打了个踏实的勾。
窗外的槐花开了，飘进值房一缕清香。林砚忽然觉得，这天下的账，不光有税银、粮耗、结余，还有些藏在靛蓝布里的情谊，有些写在信纸上的惦念，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比账本上的数字更让人觉得暖和。就像清河的春天，布谷鸟叫了，麦子绿了，只要心里有盼头，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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